張淑英 Luisa Shu-Ying Chang

Luisa's World of España & Hispanoamérica

三十回首: 1994-2024— 沒寫完(寫不完)的博論


2018 年 8 月 20 日寫了一篇〈回首三十:1988-2018〉,當時去青海參加高教論壇活動,一下飛機搭上計程車,就聽到車裡傳出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讓我想起 1988 年 8 月 20 日從台灣出發,前往西班牙攻讀博士時,當時在飛機上一直聽著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那是當年發行同時迅速竄紅的流行歌曲; 而歌詞,也極具激勵能量,哪怕不知道未來是不是夢,是否成真,先來個「有夢最美」,替未來加油。

2018 年寫下那篇〈回首三十:1988-2018〉時,霎時忖度「那完成博士之後,是否也該來寫一篇回顧呢?」只是當時想,要寫這一篇還得「回到過去」,回想經歷五年半的苦戰奮鬥,《相對論》發酵下,日子可能沒過的那麼快,也沒那麼好過,也不知是否中途陣亡,每日瞬息萬變的世界,那容得閑暇去思考五年後的光景呢!

爾今,殊不知,這個地球經過一個新冠疫情肆虐,整個世界禁錮了將近三年的時間,開放以後,兩年的恢復期,一眨眼五年過去了,當時唸了五年半的博士也彷彿像從未見過的 ET 那樣迷幻,坐著太空梭倏忽抵達陸地,來到了 1 月 21 日,那一年是 1994 年,這一年是 2024 年,也就是三十年前博士論文口試的日子,迄今回首三十年寒暑,那已經完成五年半的學校、圖書館、宿舍、美國,西班牙……來來回回,閱讀和書寫、影印和手抄、打字算頁數、研究和苦熬 (搜索枯腸時,靠著在電腦上打俄羅斯方塊不斷破紀錄解悶),已然結束一個歷程,開始另一個階段指標的人生。

走過後,回顧總是相對快速且輕鬆,但是彼時當下的現場,本人身歷其境時,竟是如此漫長,攻讀博士寫論文的後遺症還會在往後的日子時不時在你最無能為力的時刻出現,讓你驚嚇連連,不知如何是好。三十年前讀博士學位比較困難嗎?比較清苦嗎?放眼今日的博士生,出國深造不如以往熱烈,臉上同樣頻頻顯露愁容?步步有隱憂?有獎學金尚覺不敷使用?同步一邊寫論文,一邊已開始掙錢?不同的時空有不同的利基(利機)和困境,不來比較,只來回憶。

惡夢來敲腦:寫不完的論文
就在最近做了一個惡夢 (然而,這個夢已經「蟬聯」多年數次,頻頻夢中來敲腦),直覺需要心理治療了。三十年來,前半段人生最常做的惡夢是高中數學考試(小考、週考、抽考、段考、月考、複習考、期末考、模擬考、聯考),經常波濤洶湧、驚險過關,都已經唸完博士學位了,青少年時期的苦惱纏繞,迄今仍然嚇出一身冷汗,醒來總是慶幸原來夢一場,但是夢中掙扎,醒不過來的煎熬也著實疲累。三十年後半段,怎地這樣的惡夢會來「光顧」,怎麼想也想不通!莫非是完成論文的路途曾有蜿蜒「隘口」,所以積壓成長年的惡夢?還是一直以來,總有被催稿催論文的時間死線,讓我以為有寫不完的論文,畢不了業的博士學位?

思想起,博三開始構思題目,雖然修完所有的學分課程,仍然到校旁聽「西班牙二七年代詩人」課程,當時是名詩人名教授 Carlos Bousoño 授課(後來獲選為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讓我更了解二七年代詩人群如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阿隆索 (Dámaso Alonso)、阿爾貝帝(Rafael Alberti)、阿雷桑德雷(Vicente Aleixandre)、薩里納斯(Pedro Salinas)、紀嚴(Jorge Guillén)、迪亞哥 (Gerardo Diego)、塞努達 (Luis Cernuda) … 等重要詩人的風格和作品。

旁聽課程,也是和博士生交流的機會,激盪思考博論題目的靈感。總在從書院(Casa do Brasil)漫步到學校的路途中沈思冥想,邊走邊看邊動腦。尋思題目之前,還得考證先前或同時間是否有博士生撰寫類似的題目,一旦如此,指導教授都會建議更換題目。待想到題目之後 (十九世紀古巴的反役奴小說和解奴主義),結果突然發現一位來自非洲的博士生也正構思要寫黑奴題目,這不約而同幾乎要「撞題」的有志一同,讓彼此討論許久。先前光是構思題目,已經大費周章,任何一位要更換題目將更折騰。所幸兩人專注的時代、國家、區域、文本都不相同,終於鬆了一口氣。不知這是否是第一個隘口,雖然穿過隘口後終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那樣舒緩,但也造成日後總是夢到有寫論文障礙的根源嗎?

三十年前寫博論,還不是全自動電腦打字的時代(因為我使用的是 Brother 品牌、介於電動打字機和電腦之間),也不是網路搜尋圖書文獻的時代,每一本書都是從小抽屜的 A 到 Z 的圖書編目上一張一張翻,大部分的圖書館書也不能外借,都必須在館內閱讀做筆記或影印 (但是已經有頁數限制,不得超印,歐洲的智慧財產權似乎更先進),更妙的是,一次只能借三本書,待使用完畢歸還後才能再借,手中永遠只能有三本書。當時不知道是不是西班牙特有的規定,總之,單是借書查詢與做筆記所佔用的時間 (館員進去書庫幫你把書拿出來也頗費時間),就讓撰寫論文的速度緩慢許多,可想而知,週末是無法進圖書館的,因此要善用時間,平日影印論文,以備週末可以在書院(宿舍)閱讀與撰寫。若是正面思考,週末強迫休息,先放個兩天假隔週再戰。然而,就怕思緒斷了線,又得花點力氣接縫,恐怕也是寫論文惡夢的由來。

這樣的日子綿延一整年後,當時的男友(如今的另一半)說美國的圖書館已經幾乎全面網路線上搜尋,要我去體驗看看,也可以待些時日,邊查邊寫。我獲得許可,飛到了 Vanderbilt University (人稱,或他們自稱是南方哈佛),開始「享受」快速查到圖書的快慰!每日會經過校園的 Burger King,有時排隊去買個 99 cents 的沙拉或漢堡,然後就在圖書館跟鍵盤作戰。這一按,幾百本甚至千本的書目就跑出來,任何關鍵字都有成批的圖書供你查詢,也可以借出。資訊過於方便和豐富的情形無形之中也造成心理壓力,汗牛充棟猶恐顧此失彼,借了A 書,也要 B 書,看了 B 書,又有 C 書…,只覺得有讀不完的書,那肯定也是寫不完的論文。頓時渴望「無知的幸福感」:如果沒有那麼多資訊,就不會知道有那麼多專書和知識可尋,也就可以在自己掌握的有限範疇研讀與撰寫(呵!這不就是標準的鴕鳥心態嗎?),不知道的就不知為不知,那寫完論文的可能性就大增,不會陷入一本又一本,讀不完的書那樣苦惱和迷惘(網)。想來這是第二個隘口,讓我有資訊爆炸,一時不知如何消化的慌張失措。

經過一陣時日,待我鎮靜下來,卻因為一本重要的圖書也有另一位陌生的借閱者需要使用,得利用圖書館的「通知預借與歸還功能」,我跟那位不知名的使用者兩人每兩週輪番借閱那本書,就這樣來來回回,兩人都準時歸還,定期使用兩週後歸還並同時告知圖書館要預借,待那位用完兩週後,我再來拿書。這本書的作者要是知道他的著作在我們兩位陌生人之間輪番閱讀使用,應該十分開心,他的智慧結晶嘉惠了更多的研究。這本書讓我和另一個「不知名的知音」輪流使用,應該不是什麼障礙,只是令我印象深刻到現在一直記著。

想來會讓我三十年來夢裡來敲門的事,且讓我一直以為論文沒寫完,應該是下列諸事:論文口試前,我先返國結婚了,又立刻懷孕了。雖然論文已經大致完成,口試時間也已經排定,但就是還沒口試,而且還要等待產後才能旅行 (產後四個月才去口試),這一算,日子可不短,而且嬰兒呱呱落地後,會遇到哪些問題還不知道,博論口試和生產都是生平第一次,期待、緊張、未知與興奮的情緒夾雜,自然也是七上八下的忐忑。

但是即使如此,也只是沒有完成最後一哩路,會有遺憾,不該有驚嚇呀!?再細思夢中場景:每次總是忐忑不安,又十分焦急的心情是因為當時母校的修女突然過世,適逢第二學期開學,臨時少了老師授課,於是我被找去代這位修女的課,擔任兼任講師,一邊上課,一邊整理論文,一邊應付懷孕的各種症狀,每天搭「中壢-基隆」的中興號,沿著省道開到輔大一個多小時,大腹便便與日遽增; 另一方面,又要千里迢迢依賴書信往來寄紙本論文到西班牙….. 諸此種種,想來是產前產後憂鬱症 (還是博論憂鬱症)讓我這麼多年來都在夢中夢見自己沒有完成論文,卻還在學校兼課,而這論文又是限時要繳交 (因為口試已排程),一個還沒完成博士學位的孕婦,卻已經在教課的兼任老師,「不完整的身分」讓我長久在睡夢中總是夢到沒寫完論文,猶恐辜負自己、辜負別人又擔心失業的煩惱。

就這樣,兼課兼了一年半,在 1 月 21 日口試結束後,到同年 8 月 (1994 年) 獲聘為專任副教授。而那時,立法院已經醞釀多年的提案:博士將以「助理教授」起聘的修法,我的時代正好是修法前沸沸揚揚的時期,或是行將畢業的準博士人心惶惶的時期。或許,擔心那一錯過,就變成另一個職級的擔憂 (一畢業學位就貶值)。當然事後證明,許多即使生逢其時沒有貶值,經過數十年後,也沒升值。這林林總總,點點滴滴積壓成長久以來總是有寫不完論文(或是論文沒完成)的惡夢啊!

不知幾回了。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魔幻寫實呢!每每在夢中,我總是困在一個心跳加速的慌張狀態,一直想著要完成論文,要何時跟學校說我博論要口試了,想著如何準時去西班牙,想著如何先寄去這四、五百頁的論文,印製成 8 本厚實的書,再交給指導教授和口試委員。就是這一連串的無法親力親為的事件讓我困擾吧?以至於總是夢到論文沒寫完就在教書,而又沒能盡快口試的恐懼之中…

我跟枕邊人說:好苦啊!我怎會一直做這種夢呢?這博論糾纏三十年了!清醒的日子裡,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什麼沒寫完,還佔了一個兼任教缺,自個兒聲聲催問,行將完成而未完成的論文呢?

時間來到 2024 年 1 月 21 日,如今的我,豈止論文快發霉,更是一步一步邁向職涯另一端的終了時刻。雖然許多讀者或未曾謀面的文友都認為印象中的我應該從 80 歲的年齡層中去尋找 (事因 1994 年 6 月西班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塞拉來訪,我寫了許多報導文章,依據「他們的」說法,彼時的我應該是 50-60 歲的教授去擔任一位 78 歲的諾獎桂冠隨行口譯,因此,今日得能相見,也必然是在髮蒼蒼、齒牙動搖的七十,八十年歲的人群中尋訪。哪知當時的我才正開始學術生涯的起點。這一想,須臾間人生三十,不免也變成惡夢的因子了。

或者,是不是太常被催稿被催論文呢?愧疚感造成老是夢到論文沒寫完,寫不完的論文?我想起西班牙巴洛克詩人貢果拉(Luis de Góngora, 1561-1627)的詩 “Déjame en paz amor tirano”(放過我吧!愛的暴君)。寫論文是一種「愛」,也的確像專橫的「暴君」,沒寫完就啥都沒了。「愛」可以繼續,但暴君別再惡夢來敲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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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24/01/21 by in 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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