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英 Luisa Shu-Ying Chang

Luisa's World of España & Hispanoamérica

回首三十:1988-2018

我的未來不是夢

這一趟到青海真是奔波啊!錯過了一週一班直飛的班機,就得轉來轉去,行李不能直掛,要拿進拿出,重新 check-in …… 心中嘀咕當兒,簡訊傳過來說:「已經萬般設想周到,沙盤演練,連班機 delay 都算進去,絕對不會是最差的行程……」

果不其然。原來以為要錯過歡迎晚宴,結果飛機提早半小時抵達,要不是高速公路發生車禍,絕對可以準時赴宴。不過,雖有延遲,還是和大家一起吃了三分之二的晚宴。得知有人因轉機時間倉促,加上飛機延宕,輾轉到青海西寧都夜裡十一點多了。這會兒我反成了幸運兒!

「歡迎到青海。」

「有沒有覺得不舒服啊?」

我愣了半晌,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原來青海全省平均海拔 3000 米,西寧海拔 2261 米,聽說不少人初來乍到,有高原症,頭暈腦脹之外,還有缺氧感覺,寸步難行。

「還好,還好。」心中想起自己自稱身體是鐵牛,青海有氂牛,都是牛,我應該沒問題的。

接機的朋友迅速地幫忙拿著行李上車,緊接著就開始介紹起青海。看到公路兩旁就是群山環繞,感覺自己置身山巒盆地中,無所遁逃。一邊聽著介紹,一邊心中竟然哼起了「青海的草原,一眼看不完,喜馬拉雅山,峰峰相連到天邊……」哼到此處,剛好聽到——

「青海位於青藏高原,咱們境內有全中國最大的鹹水湖青海湖,海天成一色,來者必看。整年就只有七、八兩月是觀光旺季。西寧是省會,山巒對峙,一邊是祁連山,一邊是喜馬拉雅山……」

志願者(我們稱志工)滔滔不絕,急切地想讓我知道青海的一切,因為他說每次跟人講到青海,聽者的反應都是「啥?哪兒啊?是什麼地方?」我可以理解這樣的心情,因為一直以來,我們也都急切地想跟別人介紹自己的家鄉,來時地的名字,也常常遇到聽者一臉狐疑,甚至搞錯地名和位置的尷尬。

聊著聊著,車子的音響傳出了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心中突然起了共鳴,前塵往事怎在這遙遠的青海給撩撥了起來。

「哇!台灣的流行歌曲也傳到這兒來。」台灣的流行音樂在大陸風靡已是早知的事實,只因這首歌對自己別有一番意義和意境,臨時生話說了說。

「很多台灣流行歌啊!都是很好聽的歌曲。」師傅(司機先生)立即回了話。

「這首歌是 1988 年發行的,到今年剛好滿三十年呢!」我彷彿急著提供記憶資訊。

「……」

我望望司機師傅和志願者,掂掂他們的年紀,志願者是大學生,都還有可能是千禧寶寶呢!而司機先生,也許是一九八八年以後才出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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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畢業三十年:天文數字,天文學歷

1985-1987 唸研究所前兩年間,我在東吳大學城區部的歐語中心教西班牙語,那是承接學長留下來給我的夜間推廣部基礎西班牙文課,[1] 一週兩天,每堂課兩小時。每次從輔大坐車到中華路,然後步行到貴陽街,怕塞車遲到,都會提早去。每回看到中心主任總是在辦公室,隨時詢問我們有沒有什麼問題或需要協助之處。有時離上課還有些時間,我跟他閒聊。其實我好奇,很想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多少心力才可以在大學裡教書,或是在這樣的語言中心執行行政任務需要具備哪些條件。那時讀研究所但憑一股熱情和興趣,沒有想很多。即使如此,也總會躊躇,也總得思考研究所念完要做什麼好,何去何從,有工作嗎?我依稀記得主任一個回答:

「距離我拿到博士學位都三十年了。」

三十年!博士學位!聽到當兒我覺得那是天文數字,天文學歷,無法想像。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極少數能夠到達三輪(3×30=90)。三十而立,六十一甲子,歷史上許多英才甚至沒有活到三十歲便撒手西去。濟慈 26 歲 (1795-1821)肺結核病逝羅馬,留下美妙的浪漫詩篇; 同樣是浪漫主義傑出詩人,雪萊 30 歲(1792-1822)駛船遇風暴,舟覆人亡; 西班牙文藝復興詩人加西拉索.維加(Garcilaso de la Vega,1501/1503-1536)33 歲左右在征戰中捐軀; 浪漫詩人貝格爾(Gustavo Adolfo Bécquer,1836-1870)34 歲病逝; 現代詩人兼劇作家羅卡 (1898-1936) 在內戰爆發後被逮補暗殺,38 歲結束璀璨的文學生命。想起這些數字和人生,料想自己已在時間的黃昏,回首三十,可會是汗涔涔淚潸潸!

墨西哥作家阿比雷斯.法比拉(René Avilés Fabila,1940-2016) 一篇極短篇〈早熟與天才〉("Precocidad y genio")道出這三十年,在不同人身上,可以有何種作為。

莫札特三十歲以前便將音樂一番大革命﹔約莫相同的年歲舒伯特即給世人留下亙古永存的影響﹔拉迪蓋二十歲時便寫出《魔鬼附身》﹔蘭波十九歲即創作《靈光篇》﹐爾後完成《在地獄中的一季》的傑作後便封筆告別文壇﹔拿破崙三十歲成為第一執政﹔同樣年紀波利華在卡拉卡斯被擁戴為「解放者」﹔莫迪里亞尼三十二歲自殺﹔契‧格瓦拉三十三歲慨陳古巴革命﹔亞歷山大大帝三十三歲建立大帝國後逝世。

視線拉回東吳大學歐語中心主任辦公室。眼前的他幹練,外表看起來也還年輕,身體硬朗,還說女兒在美國讀書。這麼一來,我最多大她女兒幾歲而已,不是嗎?

三十年前拿到博士學位!我心忖,我是否將碩士學位聽成博士學位?因為推算時間,又是男士(還需服役),時間兜不上。然而,即便是碩士,在當時,已是相當難得的學歷了。總之,誤解也罷,聽錯也好,那個印象一直深烙我腦海,到今天都還不時想起,當作惕勵。那意味著眼前的他從拿到學位到當時,已經工作好久了。他只是沒說什麼時候要退休,看來是資深主管層級。但是,我對三十這個數字實在覺得好遙遠,感覺我永遠搆不到似的。爾今回想,要是他說他三十歲時拿到博士學位或碩士學位,反而覺得比較接近現實。或許我被自己的聽力虛構了一些事情,念茲在茲將它當成真實到今天。

留學生涯是不是夢

萬萬也沒想到,在青海,我聽到了許久沒聽到但一直在心中哼唱的歌:〈我的未來不是夢〉。這首歌真真實實,是三十年前的歌,而我,也體現了彼時認為是天文數字的「拿到博士學位三十年了」的事實。

一九八七年我考上公費留考,限定「留學西班牙研究西班牙語文學」,當時正在寫碩士論文,想到隔年就要出國攻讀博士,便將東吳歐語中心的西文課傳給下一位學妹了。一九八八年五月順利答辯,六月畢業。七月一個月準備一些博士班的資料,心中的忐忑多過喜悅,千載難逢珍貴的機會,沒有公費我是絕對出不了國深造的。因此,不至於臨陣脫逃,但是要出國唸書,有點害怕呀!要是念不完、念不了,有顏見江東父老嗎?

那年八月二十日(星期六),爸爸媽媽、舅舅、哥哥弟弟、弟弟的女朋友(現在的弟媳),還有才七歲的姪女曉帆都到桃園中正機場來送我,我身上背著華航深藍色軟皮的背包,上面還印著民國 76 年公費留學生的字樣,出了境揮揮手就不敢回頭,怕一回頭就逗留,不想去了嗎?還是怕像希臘神話的奧菲斯,忽地回頭,尤麗迪絲就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中?都快 25 歲的大人了,為什麼這麼膽小,今天想來,是我無法回頭想像理解的事情了。

公費生搭商務艙!(一九九四年我學成歸國,這張公費生返國的機票就變成經濟艙了)啊!這也是現在無法想像的事呢!我坐上去還不知道那是商務艙呀!身旁一位年長的男士,他坐到曼谷下機(這倒是三十年來如一日,迄今飛往荷蘭的班機都還是在曼谷停一站)。一路上跟我聊天,我也跟他說說話,減輕已經開始燃上心頭的鄉愁和擔憂。我想我是擔憂未來的學業,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念西班牙語文學博士。在台灣,大學部和碩士班七年的學習和訓練,雖然扎實,總覺得還是基礎學習和訓練,「文學博士」又是一個好虛幻的頭銜,能不能成真一點把握都沒有。當時考公費開心可以去西班牙,可以天天講西文,可是可沒有想要天天讀作品,寫報告,談理論,分析連作者自己也許也沒有這樣想的文學評論……

「你要去唸書,要好幾年。雖然有公費,還是得省吃儉用的」。

身旁的男士說了這番感覺是過來人或是經驗老道的話。說完,我們剛好也吃完飛機餐,他把我桌上的銀器刀叉用餐巾包起來,隨即塞進我的華航包外側袋,還補一句:

「不用擔心。等一下我跟他們說讓妳帶去。妳是留學生,要自己煮三餐,可以省下錢,不用買餐具。」

這些話這些動作。我印象深刻極了,好生感動。旅途中的關懷,讓我不安的心稍微舒緩。到了曼谷,他跟我說再見。之後曼谷到阿姆斯特丹,身旁坐了誰我卻不復記憶,可能一路半瞇半醒半思考,也許睡著了……

但是,我記得這段路上,腦中一直迴旋著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也許在音樂點選中,似乎有著這首歌一直陪伴,這一年最紅最夯最受歡迎的高亢歌曲,一聽到音樂就振奮人心。

從阿姆斯特丹轉機飛馬德里大概是台灣到西班牙最長最遠的路線,亞洲飛往歐洲北方再下南歐,從出發到抵達要經兩站停留,幾乎是 22-24 小時時程。往後的數十年間,台北—馬德里我都這樣飛,每次人家一問起,聽到 22-24 小時,還沒飛就已經累倒了; 有時還要戲謔開我們個玩笑:「念一個不值錢又冷門的博士學位,還要賠上那麼遠的路程,那麼長的時間,那麼貴的機票,浪費生命,太划不來了」。我也經過了一番打破習慣的掙扎,幾年後才改變了飛行路線,但是上述的玩笑和問題依然存在,遙遠的西班牙就是這麼遠。只是,即便改變了飛行路線,當時這一條留學路,就深深地烙印在我心海。每回我不管到哪個國際機場,只要走上電動扶梯,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機場(Airport Schiphol)貼心的提醒 “Mind your step” 就會從耳邊響起,讓我以為又到了阿姆斯特丹,西班牙就近在眼前……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一日(星期日)下午我抵達了馬德里巴拉哈機場。正在拿行李時,怎地好像有許多人彼此已經熟識,紛紛來接機了?原來與我同機前來的,有許多是後來我陸續認識的朋友的親朋好友,而這回來接機的有好幾批人,剛好這幾批人想接機的人都同機抵達。不過,都不是來接我的,只是如此恰巧,我搭了同一班機,下機後,有了當下認識的學長,當下認識的僑胞和留學生。這馬德里第一站,還沒走出機場,就讓我的博士學涯第一年稍微轉了彎,繞了道 (的確,我不是直接從機場去位於貝隆將軍街 24 號(Avda. General Perón, 24)的台灣華興社學生中心–幾乎每位留學生、遊學生都會先到這兒歇腳暫住,然後找房子。我與同機幾位先被接去一位秘書的家…)。第一站,出乎預期,充滿挑戰,充滿應變,從新學習,從心體驗,迅速成長。同年聖誕節平安夜,就在博士課程第一學期結束之前,我用姪女的名字「曉帆」(破曉揚帆)當筆名,改寫了〈我的未來不是夢〉,以〈留學生涯是不是夢〉問自己。

一九八九年七月暑假回台灣探親,當時在中正機場還要拍照供入出境管理局存檔,我記得媽媽心疼地說(但不知道為什麼她這樣聯想):那照片怎麼像從監獄出來的囚犯臉,黝黑瘦巴巴,營養不良……。當時體重只有 42 公斤。[2] 這個暑假,也是一個極具挑戰的暑假,也是一個轉捩點,迸出些許「誘人但不應該想」的意外,需要應變,需要抉擇,所幸我腦筋還清楚釐清:我知道我要去讀書,要攻讀博士學位。又一次心/新的學習,旅行的往返就是一種歷練,一種成長啊!頓時,那原本讓我覺得過去還來不及長大的細胞在這短短一年間迅速地擴張、堅實、成熟了,也讓我知道第二年該如何前進,走向未來博士歷程該去的方向。


圖片 1:《陽光》雜誌的封面,上面的出版日期因為印刷廠認不得中文,竟然印反了。我們緊急請廠商印製貼紙式正面的文字,一本一本貼上雜誌再發送給大家。

[1]這位研究所的學長就是今天外交部次長,劉德立先生。
[2]我迎面看到來接機的弟弟胖成 92 公斤,當場嚇到哭了,淚水潰堤。

2 comments on “回首三十:1988-2018

  1. DIEGO LI
    2018/08/20

    老師您好,時間過得真快,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我,當初您到瓜地馬拉時,我的一隻眼還頂著熊貓眼呢!
    出國留學,讓我也想起當初出國時的情境,雖然學校性質不同,但是感情是相同的,老師您真的很厲害,希望能夠向老師學習:)

    • ntuluisa
      2018/08/20

      我當然記得你啊。當時有兩位軍官。你是其中之一。我很想念青年大使那四年的經驗。瓜地馬拉是 2011 第二年。我美好的中美洲經歷。常聯絡。你好像娶了瓜國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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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8/08/20 by in 西文旅行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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