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房子作家

《聯合文學》472 ，2024. Feb., 頁 88-90。

當代大師 西塞・埃拉（César Aira）
阿根廷 República Argentina

標題／
跳房子作家

撰文／
張淑英

前言／
二〇一七年四月十七日第一次為西塞・埃拉的傑作選《鬼魂們》撰寫導讀時，下筆用〈西塞・埃拉：銀河流域眾「鬼」的花園之神〉為題，當時提到他的作品已有八十餘部，轉眼將近七年過去，他的著作已經超過百部。

內文／
西塞・埃拉七十五歲的人生（1949-），從一九七五年投入寫作，四十九年來百餘部問世，意味一年平均二部作品誕生。西塞・埃拉如此的量產是因為他均以中篇小說篇幅為主，如同他自述提到：「說我是多產作家是錯誤的講法，我一天最多寫一頁，如此下來，一年也有三百多頁，可能就是三本中篇小說了」。

西塞・埃拉被認為是阿根廷二十世紀下半葉以降跨越至二十一世紀重要的作家代表，面對這樣的認可，他向讀者告白說：「我無法寫傳統制式的小說，那種有人物、有情節、有活動、依序爬梳讀者想要知道發展至完結的小說我力有未逮」。乍看矛盾，那他又以什麼特色成為阿根廷邁向世界文壇的知名作家呢？甚至已經開始擠身常被推薦的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

阿根廷兩位文學評論家 Silvina Marsimian 和 Marcela Grosso 早在幾年前便以「無情節文學」（literatura atramática）來評論西塞・埃拉的作品，也就是閱讀不到一個完整起承轉合的故事。近來又衍生一些術語來評論他這種「無情節」的風格，諸如「機械裝置」（artefacto）、無標的的恣意（autotelismo；也指人或活動本身的「自我意識」）、自持自主的風格（autosustentado）或達達主義者的童話。聽來都頗抽象，但看他幾部作品的名稱，約略可以知道他的筆鋒十分跳躍式，也很隨興的發想：例如《魔法師》、《瓦拉摩》、《女詩人碧莎妮克》、《艾瑪，被俘虜的女人》、《健身房的戰爭》、《綠鬍子的冒險》、《離婚》、《我曾是已婚婦女》、《犯罪者與素描畫家》，《我曾是七歲的小女孩》、《生日》、《阿根廷詩人盧貢涅斯》等等。

“Autotelismo” 這個詞，一九〇一年首度出現在心理學和哲學詞典裡。心理學上的解釋是出於內在的動機，好奇的本性。一九二三年艾略特也使用這個詞，他認為詩的創作是「無標的的恣意活動」，如果再加上西塞・埃拉的說法，或許可以理解西方（歐美）可以接受並視他的作品為一種想像力的飛揚和文字的自由和表述。

因此，可以說西塞・埃拉在乎寫（我思故我寫），不在意說故事。如果用帕特里莎・渥厄（Patricia Waugh）的《後設小說——自我意識小說的理論與實踐》解釋波赫士的作品來審視西塞・埃拉，我們可以說「無標的的恣意」所蘊涵的語言和語境就是後設小說裡的「自我衍生」和「自我意識」的書寫，貼近西塞・埃拉所說的「從一個靈感衍生出另一個想像，隨筆走向另一個方向，漫無目的，有些故事最後產生矛盾，甚至神奇的消失」。因此我用阿根廷作家科塔薩（Julio Cortázar）的小說《跳房子》（Rayuela）來定義西塞・埃拉的風格（科塔薩和波赫士也是西塞・埃拉最喜閱讀的作家）。他的寫作就是孩童的跳房子遊戲，先看扁平的小石塊或布沙袋落到哪個位子，然後用單腳或雙腳開始跳，遊戲具有可變性、隨機和協調性，遊戲者不可在房子格子內久留，中途失誤則待下回繼續往下跳，也可以在自己蓋的房子裡休息。跳房子遊戲不可越格壓線，但西塞・埃拉連這個都逾越了。這個跳房子遊戲就是書寫，就是西塞・埃拉的創作。傳統經典的小說家給答案，西塞・埃拉是一個現代的「空／無」敘述者。

當然，西塞・埃拉也並非無主題的寫，依然有他關注的議題，例如，對稱與差異：二〇〇二年他同時出版《魔法師》和《瓦拉摩》，提出一個問題的兩面：魔法師無法用他的魔法（偽）整頓真實世界的秩序；瓦拉摩，一個領到假鈔的公務員，他沒有魔法，卻破天荒地寫了一首詩，將成功地獲得真鈔。奇幻故事如《綠鬍子的冒險》，由四篇故事組成，敘述一位名叫「味道」（Sabor）的記者，捲入了名叫綠鬍子的超級英雄的冒險經歷，綠鬍子要對抗一位妄想宰制地球的Frasca教授。《綠鬍子的冒險》和前輩作家卡薩雷斯（Adolfo Bioy Casares）的《莫雷的發明》頗類似，也就是來自《人魔島》的靈感。這個島的意象在《阿根廷詩人盧貢涅斯》裡再現，描寫名詩人一九三八年如何在 El Tropezón（絆腳之意）河口三角洲處為愛自殺。《艾瑪，被俘虜的女人》，取自於一八三七年阿根廷詩人 Esteban Echeverría （1805-1851）的詩篇《被俘虜的女人》，西塞・埃拉改寫成小說，女主角從瑪麗亞變成艾瑪。懷了孕的印第安女子艾瑪，被一群物資補給行軍帶走，前往中北部的皮林格爾斯上校城堡（Coronel Pringles，西塞・埃拉的故鄉）一路上備嘗艱辛，艾瑪無非就是慰安婦。西塞・埃拉回顧了阿根廷獨立前後原住民的辛酸史。

幾個例子顯示西塞・埃拉還是承襲了阿根廷文壇大師的敘事體和題材，而他大膽、詼諧又怪誕的文風塑造了自己獨特的風格。二〇二一年親臨西班牙領取 Formentor（堅實）文學獎，這個波赫士、亨利米勒、貝克特等人都得過的國際獎項，對西塞・埃拉而言，就是更上一層樓的榮耀。

入門書推薦／
《鬼魂們：當代波赫士:西塞‧埃拉傑作選》（Los fantasmas, Un episodio en la vida del pintor viajero, Varamo，木馬文化（2017）

作者介紹／
張淑英
二〇二三年八月由臺大外文系借調臺北醫學大學，擔任臨床所教授兼副校長。現為「臺灣西班牙語學會」理事長。二〇一六年膺選西班牙皇家學院外籍院士。曾任臺灣大學國際長、清華大學外語系教授兼校長室特別顧問。學術專長為旅行文學、流浪漢小說、殖民時期文獻手稿研究。研究團隊榮獲西班牙二〇二三年「第一屆索里亞公爵國際西班牙語學研究講座」首獎）。中、西、葡翻譯二十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