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的記憶與歲月的河—郭江宋第三次個展 (2023 年郭江宋個展畫冊,頁 4-9。)
三十年來,以傑出分身的角色,為台灣的各種西畫保存修復多達上萬件畫作的知名修復師郭江宋,在2023年的「雙春年」還原本尊的容顏,以畫家的身分展出第三次個展 —「時空的記憶」,可以說是他一路耕耘、播種與收成的薈萃,也是他走進繪畫世界滿四十週年(1983-2023)的紀念、回憶與獻禮:1983-1993 十年的美術、修復雙碩士與博士養成,堪稱十年磨一劍; 1995–迄今二十八載的修復與繪畫的心路歷程,同時肩負教學,啟發莘莘學子的傳承與貢獻,量能不僅是台灣絕無僅有的一人,在世界藝術的迴廊裡,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穿越東西時空,縱覽近代繪畫史變革的稀有專才。四十年浸淫藝術殿堂「學」與「生」,江宋在最飽和、最充實與最成熟的近七年(2016,2018,2023 前後三次個展),「畫」出他的身、心、靈,「彩繪」他的記憶和情感,用〈歲月的河〉「傾訴」過去與未來。
1988 年與江宋相識於馬德里,原本陌生的同鄉同胞成為異鄉同校學子/校友,1990 年,我參與他在馬德里康普頓斯大學四人聯展的籌劃,返國後也多次欣賞他一系列的修復作品,如今看他的畫展,今昔作品的蛻變,作為一位長達三十五年的見證人,我,為他這次的個展寫出文字的悸動。
「時空的記憶」展覽的畫作是江宋從 2019-2022 三年間完成的作品,適值新冠疫情肆虐全球,「畫在瘟疫蔓延時」,有了世事無常、生命稍縱即逝深刻的體悟,相較之前的首展和歌頌系列,此次個展可以看出畫作裡更多細膩的情感與細緻的筆觸 (例如〈四季〉和〈春耕〉(2020),珍惜平和與日常的淡然)、色彩表現的多重層次(藍天綠地和泥土的褐黃色彩,白與黑的對比撞色,且看兩幅相同名稱的畫作截然不同的鋪陳:〈未來〉、〈英雄會〉與〈相隨〉; 以及由上而下縱深的衝力,固然是創作時多元變化的思維,實則也反映了疫情對大自然和人類的反撲,連帶影響了畫家的心境,牽引更多技巧和色彩的轉變。
三年來,江宋完成了約 73 幅作品,畫作的內容以人物 (最親近的親朋摯友)、動物與禽鳥(牛、馬、鹿、大象、貓、狗; 企鵝、帝雉、雞、鴨,鵝,鶴)與風景(文藝復興田園詩和牧歌的氛圍幻化成東方的鄉野與田園耕作的閒趣)。此次展出約 35 幅,刻劃了江宋自己以視覺藝術描繪來時路的自傳。我們從兩幅主視覺〈自由國度〉和〈歲月的河〉勾勒江宋這數十年來從陶養、沉澱到恣意揮灑的東西洋流融會:他因修復眾多他者/大師繪畫作品的千奇百樣而洞悉了「畫學」,啟發也敦促個人向來執著而遲來實踐的「畫癖」,同時提升了自我繪畫技巧,使之更臻純熟,畫布與染色應用更順勢渾然的掌握,也就是他國畫的基底和根源。
江宋的畫作底層或深或淺,都有國畫和書法的元素與色調,例如〈沐戀〉、〈離離原上草〉、〈歸途〉、〈傳承〉…等多幅畫作。墨與油彩的神韻要兩造合一且分明必須先以自動技法讓水溶性的壓克力顏色自然流動(此種驚喜效果與期待只能靠歲月和經驗獲得),繼而使用水墨的渲染技法,不僅讓色彩融合,而且堆疊出層次(這是國畫的陶養),一股迷魅的吸力引人入勝,直想教人走入畫布的世界而隱身其中; 具象的部分,則以油彩的光澤和遮蔽功能,勾勒出亮眼的核心主題(西畫的訓練和技巧)聚焦觀者的視覺。媒材運用方面,長久以來,江宋為毀損畫作「診斷治療」,致力恢復作品原有的光彩與樣貌,他更知道如何讓畫作持久能耐,因此,所有的畫布皆為自製水性塗底,內框使用日本的榫接型組合,麻布,碳酸鈣和動物膠、底層與肌理都扎實處理,每一幅畫都是量身訂做自製的畫布與畫框,對於一個收藏家而言,是最保畫質與值的珍藏。
此次畫展的主題「時空的記憶」與大畫作〈歲月的河〉,記載了人生中的聚散離合,心中的牽絆與眷戀,似水年華的流逝,更可以看出江宋為人處世或作為伴侶的鍾愛惜情與脈脈,或是默默守護(〈天地有情〉、〈同心〉、〈同心〉、〈比翼〉、〈鶼鰈〉…); 獨處沈思享受孤寂、和大自然合而為一的恬適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的悟道; 以及以動物為隱喻的同化。〈抉擇〉、〈秋意〉、〈發現〉、〈往事〉、〈期待〉、〈遠方〉〈盼〉… 等意象紛紛傳遞了他的胸臆:我滿足於我的心靈既有的事物。
綜覽江宋六年來三次因應個展完成的作品約近 170 幅作品,主題和內涵雖頗類同一致,借景抒發和寄託個人情感和心靈,在技巧、肌理和色彩上,我仍然看出一些蛻變: 若說 1990 年我認識的畫家郭江宋是抽象西畫層層油彩覆蓋的粗曠而尚未臻於西化的精髓 (引用江宋 2016 年畫展的〈個展創作自述〉),2016 年的 50 餘幅作品,也還有部分畫作應用濃厚強烈的筆刷肌理(〈相思〉、〈綠洲〉〈關鍵〉…等),2018 年的「歌頌」個展則逐漸減少,此次「時空的記憶」則是濃縮了生活的動與靜,旅遊的變與常,靜謐和望景悠悠的思念和召喚,筆觸色彩越見細緻爾雅,讓人也聯想到江宋從知天命之年跨越到耳順之年的轉變,是人生另一個境界的凝視與聆聽。
雖說國畫的元素和書法大部分隱藏在畫布肌理底層,不論是刻意掩藏或是含蓄低調的詮釋,〈歲月的河〉的〈千字文〉書寫了江宋的人生和他的藝術世界。〈千字文〉從天到水的敘述,源源流長的啟蒙哲理;成長於後山花蓮的江宋,山水陪伴他的兒時青少年,體會父母胼手胝足的耕農生計,迄今身體力行,自己也浸淫於一塊農地的耕種,春夏秋冬四季播種,採收親力親為的收穫,也因此,我們看到江宋在天地之間,綠色與藍色的應用上,多變多彩生氣盎然也悠然。學涯從高職化學的專業到大專美術系的「轉業」,西班牙美術系油畫的訓練到「重新開始」銜接修復專業,在在讓我們看到也體認那人生初始的學涯 (化學),腳踏實地鋪築也輔助後來的成就 (修復畫作需嫻熟不同材料屬性和化學處理); 江宋與同是畫家的妻子翠容女士,共建繪畫家庭攜手扶持相助,增添畫作更多靈感。有了這些真實人生的經歷,才有了如今這一系列真誠畫作的展出。
〈千字文〉裡的「治本於農,務茲稼穡」、「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是童年憶往和農耕寫實 (例如〈牧童〉、〈春耕〉); 「容止若思,言辭安定」是個人獨處或冥想的沉潛 (例如〈往事〉、〈獨影〉) ; 〈有一日咱若老〉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夫妻情; 「圖寫禽獸,畫彩仙靈」則是時空的記憶與歲月之河的全覽寫照。江宋在實踐自己的繪畫職志當兒,潛移默化中也將經典智慧書的深層意涵躍然紙上。
對於曾經留學西語國家(西班牙或拉丁美洲)的學人而言,不論歲月的鐮刀如何地割棄過去,我們總有一種讓現在與未來再現過去的渴望,也有一種不忘過去的記憶與深情,更有一種期待甚至掌握未來的想像與企盼,以及與西語世界綿密連結的心情。我用我們共同的渴望、想像與記憶來記述江宋在這春寒料峭的三月的個展: 今年是西語世界紀念偉大詩人的年度: 阿根廷的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智利的聶魯達 (Pablo Neruda)、墨西哥的帕斯 (Octavio Paz),一位是引領拉美文學的前輩翹楚,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們都懂河的隱喻,喜愛寫河,與河對話談自我,對河也都有一種依戀,也深切了解河流逝不回頭的定律。聶魯達說: 「我懂河的話,因為它跟我說同樣的語言,河流帶走我的秘密,而它要求我力行的事,我要在陸地一步一步慢慢實踐…」; 帕斯詮釋說: 「我坐在歲月的岸邊,就那片刻,歲月抹拭了我在河裡的影像,把我帶走; 歲月像河一樣說話,說出像石頭般堅硬的話語… 」
希臘哲人赫拉克利圖斯(Heraclitus)提出「萬物皆流,無物常住」的變動與永恆,萬物在江宋的時空記憶中駐足凝思,而後展翅飛去,他沒有刻意要抓住什麼,但希望銘刻永誌,那意念,就像波赫士的詩「河流」:我們是時間,我們是水;我們是那位望著池水看自己的希臘少年,他的倒影在多變如鏡的池水裡變化; 我們是行將流向大海的河,一切跟我們說再見,一切均已遠離。記憶不會鑄造硬幣,但總會留下東西,總會嘟噥呢喃。
欣賞江宋的畫,讀出畫中的詩意和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