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地牙哥.坎波斯特拉大學 (Univ. de Santiago de Compostela)
“Luisa te mando el enlace del periódico de la universidad donde aparece tu conferencia: http://xornal.usc.es/xornal/acontece/2017_07/noticia_0022.html
「Luisa, 我先寄給妳校訊的新聞連結,是妳的演講的報導。」
我收到國際班主任 Pilar Taboada de Zúñiga Romero 這個訊息時很開心,也有點期待,有點想像。等我點選進去以後,赫然發現…… 。 先是訝異,之後理性思考,繼而豁然開朗,再思一下,有另一番領悟,有另一種欣喜,甚至開心的滿足感不下於之前的想像。當然,當下終於了解大家常常掛在嘴邊揶揄別人的「自我感覺良好」究竟是什麼情境,什麼心情了。呵呵!凡事總是要親身經歷細心體會才知箇中滋味,也才能真正認識自己,了解別人。
話說,收到訊息當下有點期待,有點想像,因為想到這次千里迢迢受邀來演講,從 Santiago 飛到 Santiago(三貂角—聖地牙哥),為他們的國際暑期班開幕典禮專題演講,面對的是坐滿聖地牙哥.坎波斯特拉大學(Universidad de Santiago de Compostela)最重要的典禮廳的貴賓和國際學生,也就是學校重大慶典,例如畢業典禮舉行的地方「豐塞卡主教紀念廳」(Salón de Actos—Palacio de Fonseca),座椅限量 150 名左右,加上校長,學校教師,教育機構,政府單位的主管保留席…,這是該校年度暑期國際班的大事,學校主辦單位慎重且隆重,報導理所當然,尤其今年以他們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塞拉 (Camilo José Cela)逝世 15 週年紀念 (2002-2017)和百年冥誕 (1916-2016 年)為主題,更適合大張旗鼓,宣傳造勢呢!距離上一次(1998)塞拉基金會邀請我到塞拉的故鄉巴特龍市 (Iria Flavia ; Padrón)演講 「塞拉作品研究」已經 19 年了。
這次聖地牙哥.坎波斯特拉大學校長 Sr. Juan Viaño Rey 親自主持開幕,備覺榮耀溫馨。演講開始,我靈機一動,換個開場白,我改編西班牙詩人馬恰多 (Antonio Machado) 寫給情人碧拉 (Pilar Valderrama)的情詩/情書,那是西班牙內戰爆發後幾乎是訣別的情詩,馬恰多不敢明目張膽,情人改用化名姬鷗瑪(Guiomar; 實因其為有夫之婦)。乍聽援引此詩有點唐突,但是我改編後,大家都不吝給予掌聲了。
De mar y mar entre los dos la guerra,
más honda que la mar.
(海與海相隔,戰爭分離你我,比海還深)
我改成
De Santiago a Santiago entre los dos el español,
más hondo que el mar.
(從三貂角到聖地牙哥,西班牙文連結你我,比海更深)
三貂角是西班牙人 17 世紀佔領北台灣 17 年時(1626-1642)所命名,地形樣貌像西班牙西北角的聖地牙哥,於是就用西文的 Santiago 稱呼三貂角。西班牙海上霸權時期,類似的發現與地名命名不下十餘地,例如,加州的 San Diego,智利的首都 Santiago 都是同樣的地理淵源。我想到睽違 19 年再到此地演講,又是與塞拉有關,這情感與學術連結,果真要比海深了。
觀察聖地牙哥.坎波斯特拉大學這校訊新聞下的主標和次標有幾個重要的關鍵詞:來自三個大陸、暑期國際生班、開幕專題演講、國立臺灣大學、教授、塞拉、中文譯者。標題並沒有我的名字,一開始還以為點錯了連結,繼而端詳一番,閱畢會心一笑,又嘲諷自己不知斤兩。我從報導中的文字敘述和介紹,約略了解新聞報導和下標題的重點,撇開羶色腥灑狗血的八卦新聞,學術或一般嚴謹中肯的報導,首重吸引讀者的注意力,知名度,熟悉度和接受度,繼而引入報導內容。我藉著這篇報導,將跟自己有關的名稱和學術連結梳理一番。
名氣與聲望
名氣與聲望,當下對字詞的直覺,「名氣」好像是虛的,是俗的; 聲望好像是雅的,是實的。一個好像是民間稗官的,一個好像是正統官方的; 名氣好像是單一專長優異的名聲,聲望好像是多元整體傑出的匯聚。名氣好像是拍一部叫好叫座的影片得了最佳影帝/影后的成果; 聲望好像是累積佳作得到終身成就獎的肯定; 名氣不需要論年齡,聲望似乎是「年高德劭」。再仔細閱讀古書記載:
《後漢書.卷四二.光武十王傳.東平憲王蒼傳》:「蒼在朝數載,多所隆益,而自以至親輔政,聲望日重,意不自安。」
東平憲王劉蒼堪稱是東漢光武帝劉秀最傑出的兒子,輔佐兄長漢明帝劉莊 45 年、及其姪子漢章帝劉炟,多所建樹,時而勸諫兩帝不擾民、不奢華,皆見納用,締造東漢時期「明章之治」的盛世。劉蒼本身亦富文才,制禮作樂賦詩,以「為善最樂」回覆漢明帝處家最樂的行事作風。劉蒼樸實不驕縱,輔政有功,聲望日重,反而讓自己內心不安,幾番上奏請辭輔政之職。
再看,《文明小史.第四十五回》「柔色怡聲待遊歷客,卑禮厚幣聘顧問官」裏寫到:「且說剛才黃撫臺親家長、親家短那位方宮保,現任兩江總督,是極有聲望的。」
《文明小史》是晚清的諷刺小說,批判清朝政府的腐敗,一說頗受《儒林外史》的影響,其辛辣筆觸,又有將之比擬為《官場現形記》,出版年代剛好接續《官場現形記》之後。[1] 雖是諷刺小說,其中所指之職務乃是達官貴人,經久累積而得的聲譽。
反觀《老殘遊記.第七回》:「這兩省練武的人,無不知他的名氣。」
郁達夫 《采石磯》:“如今世上盲人多…… 看不出究竟誰清誰濁,只信名氣大的人,是好的,不錯的。”
前兩則以「聲望」論之,後兩則談及「武林」、「世俗」的眼光以「名氣」為文,這些援引的文獻史料對名氣與聲望的敘述彷彿應對了我粗淺的直覺。
一番論說,且將主題拉回原來的專題演講和校訊標題:莫非是遠來的和尚會念經?抑或外國的月亮比較圓?這是我們東方的慣習想法。我想吸引西班牙人的是東方的異國情調和想像,還有中國崛起的華文風,當然還有我對西班牙語文的熱誠。過去歐洲,尤其「地的盡頭」[2](Finisterre)地理位置上伊比利半島的西葡兩國,大航海時期對東方充滿想像,繼而實地探險而至殖民。近幾年來,不論短期班,或是修習學位,歐美各國送學生到西班牙原本就絡繹不絕,亞洲各國越來有越多台港澳中日韓的學生去西班牙研讀西班牙文。而我,從 1983 年大二踏上西班牙土地,參與雷昂大學(Universidad de León)的西語語言文化暑期班、攻讀博士、返國任教迄今 34 年來,往來西班牙也逾 34 次 (x 2 往返),教學演講研究訪友旅遊,靈與肉可能一半已濡染西語風。
我看完標題上的大字之後,繼續閱讀全文。文章內文到第三段才出現我的演講題目〈流浪、流亡、旅行:談旅行文學書寫〉(Vagabundaje, exilio, viaje: en torno a la literatura viajera) 和名字 Luisa Chang。仔細想想標題這幾個關鍵詞,令人玩味。西班牙的教職體系中,catedrático/a (o/a 為陽性與陰性之別)教授的榮銜並非人人可得,而且有一定的名額,許多人終其一生奉獻教育界、學界,也不太可能取得 catedrático/a 的職銜。catedrático/a 這個字是從 cátedra 而來,意為「講座,講堂」。演變至今,東西對應的職銜翻譯變成「教授」= catedrático/a。因此,對西語讀者而言,標題中先標出 catedrática 的學術頭銜具有聲望的吸引力,但是更重要的是,這頭銜是來自臺灣大學。臺灣大學在國際高教的聲望相當高 (我突然想起這四年來奔走國際高教論壇與教育展,有一部分便是在推介提升學校的聲望)。[3] 許多高教的 Ranking—排名就是以「聲望—Reputation」為重要指標。那當下,讓我覺得一所學校的聲望帶給它的教職員與學生多大無形的影響力與助力啊!
緊接者,新聞若要讓西班牙人了解,尤其是加利西亞的首府聖地牙哥,必得提他們家鄉的榮耀,就是 1989 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卡米洛.荷西.塞拉,因此活動內容一定得拉回到當地讀者熟悉的記憶和注意力,連結在人親土親的故鄉之光上。「塞拉作品的中譯者」,這就更讓他們嘖嘖稱奇了。西語民族與其文化,對華文和華文文化是極為嚮往、稱許尊崇的。西班牙文的中文 “chino” 這個字有多重涵意。對他們而言,許多天方夜譚或不可思議的事,他們就說是「中國傳奇/中國故事」(cuento chino); 塞拉的創作,西語語彙本身即相當艱深,要用中文翻譯塞拉的西班牙文,他們的認知是難上加難,要有相當的耐力和知識能量,那就是,必須具備他們所謂的「中國耐心」(paciencia china)了。再下一步,內文中,才慢慢寫出我的名字,Luisa Chang ,「翻譯在地化」用西班牙文名字稱呼比用 Luisa Shu-Ying Chang 來得簡單容易,否則要讀完這中文名字對他們是既饒舌又費力,再者,讀者也不在意 Shu-Ying 是何意啊!
為了增加西語讀者的接受度或是學術的厚度,增添新聞噱頭,終於搬出西班牙皇家學院外籍院士,再一次將我和西班牙連結起來。更重要親近的連結是,皇家學院現任院長 Darío Villanueva 是聖地牙哥.坎波斯特拉大學比較文學講座教授。遠方的教授+外籍院士 (catedrática + académica correspondiente extranjera),還有在地的加利西亞聞人(Premio Nobel-Cela/諾貝爾文學獎塞拉+Dirctor-RAE /皇家學院院長),一切彷彿圓滿,新聞滿點。聖地牙哥.坎波斯特拉的西語系教授兼主任 Santiago Fernández Mosquera 告訴我:暑期國際班專題演講每年邀請貴賓,我是第一個非來自歐洲大學的學者。看來,是塞拉,是翻譯,是西語的熱誠和執著讓他們跨越歐洲,引進台灣學者?校訊的新聞報導看到最後,我的行政職銜終於出現了:臺灣大學的國際長(Vicerrectora para Asuntos Internacionales)。
這樣排列組合起來的考量是先客後主,重要性依序是: 臺灣大學—塞拉 ,教授—中譯者,西班牙皇家學院—外籍院士,張淑英—國際長。這也讓我深思一般所謂「官大學問大」的說法。教學行政經歷中,常有學生申請學校需要寫推薦函,寫到任教單位和職銜時,有些學生會提醒說不用寫行政職銜,用教授就好,教授是學術頭銜,再加上外籍院士,扎實有利/力。報章雜誌邀稿時,編輯們通常對作者職銜也不想增添行政職,總覺得行政職會沖淡學術研究的質地(這更令我再三思索「官大學問大」的真諦與弦外之音); 但是到校外或國外去演講時,時而發現邀請單位喜歡先講行政職,再講教職,彷彿教職是「與生俱來」的,掛個行政頭銜後「走路有風講話大聲」似的。參加各國教育展或高教論壇時,學術專業或行政職是個參數,但主辦方更在意的是參與人的「實務經驗」,問你有多少高教與國際化方面的實務參與,而不是只是坐在辦公室的主管。當然,還有多多益善型,像結實累累的一整串葡萄一樣,希望把你寫得滿滿的。唉呀!頭銜代表專業的呈現,理論與實務應當兼備,因時制宜,因場合變化,名符其實才是根本哪。
必也正名乎
孔子作《春秋》,必也正名乎。「名字」是一個人的身分、認同,我一開始天真的認為會有我的名字出現在標題上,因為我是演講者,但是我的名字遠遠被拋在報導的後頭,這才驚覺世人費九牛二虎之力為「名利」力爭上游,甚至搏鬥的緣由,9.2 cm x 5.5 cm 的名片上累積無數的頭銜。欸!要讓一個名字鑲嵌在一個重要的位置,何其困難,而出現在一個位置上又顯見其頭銜何等重要?! 耐人尋味的是,我看到 1998 年我去塞拉基金會演講時,當時的報紙文化版用加利西亞語斗大的標題寫著我的名字「Luisa Shu-Ying Chang falou en Iria Flavia sobre as traducciones ó chinés da obra do Nobel Camilo José Cela」(Luisa 張淑英在伊利亞.弗拉比亞市講演諾貝爾得主塞拉的中譯作品)。那個時候的我是剛回到母校任教四年的副教授,教學研究剛起步,沒有行政職務,沒有什麼學術的榮譽,沒有其他林林總總花俏的頭銜裝飾品,距離塞拉來台灣訪問(1994 年夏天)已是第四年後的暑假。彼時因為學術和翻譯,以及友誼的情感連結而受邀去演講,我的名字成為標題(是因為異國情調麼?)。19 年後,我有了當初沒有的額外榮銜,卻遮掩了我自己的名字。這像不像煮一道菜,配料太多,卻搶了主食的光彩?不覺莞爾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榮譽頭銜一山還比一山高,絕大部分的我們一生終了都是沒沒無聞的凡人,但能保有屬於我們自己的名字,這不是最真實的嗎?
從西班牙返台後,我依然例行在早餐晚餐閒聊時,和先生「簡報」我的出差生活,轉述了這次讓我這愚笨的大腦恍然大悟的報導給先生聽:他毫不猶豫地笑說:
「這還用說嗎?用膝蓋想就知道。當然是這樣寫新聞。除非妳的名氣勝過臺大或塞拉」。
「那我得得諾貝爾獎才有辦法了」。
「欸!那下輩子也甭提了」。
說到這兒,我突然想起小女兒 Ema 八歲時曾經問過我「媽媽會不會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對話,如今再讀一遍那篇記述的文章,豈止讓我捧腹噴飯呢。但是,純真的赤子接續問的問題是她會不會得諾貝爾文學獎。不管有沒有那樣的結果,有這樣的想法和問題,倒是令人十分開懷。因此,再回頭想想,標題雖然沒有我的名字,卻因為我的關係,帶出了其他既有名氣又有聲望的人與機構,這樣的連結不也是很令人開心嘛!
〈誰能得諾貝爾文學獎〉(2005 年 10 月 17 日,聯合副刊)
〈聖地牙哥〉(2006 年 7 月 24 日,聯合副刊)
[1] 《官場現形記》從 1903 年連載到 1906 年。《文明小史》於 1906 年出版。
[2] Finisterre: 音譯為芬尼斯特雷,意譯是「地的盡頭」。此為加利西亞自治區臨大西洋最西北端的市鎮,也是歐陸陸地的盡頭。
[3] 臺大 QS 整體排名全球 76; Times Higher Education 「2017 亞太地區大學排名」,臺大排 33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