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責西班牙
33 年前,我第一次踏上西班牙的黃土地時,它就已經是歐洲和世界級的觀光大國,但是在台灣,幾乎乏人問津。國內旅遊業開放最長的觀光套餐 —歐遊 17 日時,沒有西班牙。台灣的西班牙旅人或觀光客並不是在 1992 年巴塞隆納奧運和塞維亞世博會時達到高峰。這意味者當你達到世界肯定的頂峰時,不(想)認識你的人還是偏執自己的判斷,不認為你有多好。國人對西班牙的好奇與肯定應該是 1992 年之後,但是曾有的量身訂做「西葡 12 日遊」,也是推動一時而後繼無力。我所知道的「非西語/文化本科專業」對西班牙的觀光、文化熱愛至極的朋友都是自助旅行(觀光、探親、商展、學術會議…),而且從此迷戀,念茲在茲,"I shall return" ! 許多年來,偏見也好,偏愛也罷,我常想到國際人士對台灣的陌生與熱愛,跟我們對西班牙的情結其實相仿:「就怕你不想認識我,不怕你晚認識我,只要你認識了我,就喜歡我/愛上我,不想離開我!」
這幾年來,終於比較常聽到對西班牙文化觀光開始轉向正面的思考與肯定。最正面的、最有號召力的大概首推間接形象推廣的「王雪紅親征巴塞隆納賣 Vive」 (MWC: 2016 世界行動通訊大會; 姑且撇開西班牙和加泰隆尼亞的分離爭執)。過去論者口中最常帶出的一句口頭禪是:「聽說西班牙小偷很多」。我也總要戲謔回上一句:「不會比歐洲其他國家多」。過去數十年來,在台灣的西班牙友人時而感嘆:「很少看到台灣媒體對西班牙各個介面有正面的報導」。幾位知名作家,去了西班牙,或是想像西班牙,或是耳聞西班牙,也多以負面或調侃面向書寫,猶恐寫了她的好,傷了自己的品味。例如,批評國寶菜海鮮飯 (paella)煮的不夠軟熟 (但是,吃義大利的 risotto 時,米粒「外柔內剛」—中心硬硬的都說恰如其分,冒出用來形容義大利麵口感 的 “al dente" 稱讚詞); 例如,提到西班牙連續全球三年米其林三星冠軍名廚阿德利亞(Ferran Adrià,1962-)時,說他:「米其林出了法國就不靈」; 或是,這壺不提提那壺,拿西班牙的鬥牛黃色國笑當主題。顯微鏡看缺點,放大負面新聞,報憂不報喜,鋼鐵形象也會被熔成烈油,燙傷讀者腦中原已不佳的印象,就像燒傷者的面容,難以復元 / 復原。
其實不難理解:要對一個國人陌生的國家、而且普羅大眾對這個國家的接收形象偏向負面時,你要螳臂擋車,獨排眾議,力陳其好,徒有勇氣不能以自行,要有充足的證據、知識、經驗、實務、實力和證明,以及說出來的正義感。當然,對談者如果有負面經驗時,多費唇舌可能也無益,因為,沒有人會將負面經驗咎責自己。
西班牙不是完美無缺。她只是需要對等看待她的好。1898 年「美西戰爭」終結西班牙帝國殖民盛世,文人哲學家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1864-1936)說「西班牙讓我們痛心」(”España nos duele”),這是愛之深,責之切,但依然奮力振筆疾書,捍衛這個國家。1914 年代的哲學家奧德嘉‧嘉塞(José Ortega y Gasset,1883-1955)的專書《軟骨西班牙》(España invertebrada)針砭西班牙像「扶不起的阿斗」,但是依然致力辯證西班牙文化。集醫生、哲學家、史學家、散文家於一身的前皇家學院院長拉因‧恩德拉果(Pedro Laín Entralgo,1908-2001)的專著《問題西班牙》(España como problema)更是深切反省自咎,解剖西班牙層出不窮的問題。但是他還是終身奉獻,領導皇家學院這個最高學術機構,發揚西語研究。
西班牙不是完美無缺。她有無數美麗的風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統計,她的人類文化遺產數全球第二名,但是,她最美的風景,只要交心真誠,也許跟台灣一樣,應該也是「人」。西班牙文學擁有眾多的在地旅行書寫,尤其寫人,有別於一般旅遊書寫都是跨國、異地的寫景寫情。台西交流,以類旅行書寫,將西班牙帶進台灣讀者眼中的人,首推 1970-1980 年代兩位女性作家,那就是徐鍾珮和三毛。1990 年代聯合報資深記者陳佩周(臺大圖館系畢業)也是熱愛西班牙的「奇葩」,出版幾本旅遊報導,可惜她英年早逝。我們看到她們細膩抒情的筆觸,或是粗礦熱情的揮舞 —書寫、描繪、說西班牙(Contar España)。理性川流在文字骨子裡,美景人情洋溢在扉頁天地間,熱情散灑在人際互動裡。西班牙文學傳統裡所謂的「流浪漢小說」演變而成的旅行書寫,徐鍾珮和三毛的散文遊記充分展現了西班牙流浪漢小說在地旅行書寫的風格 (以在地風格寫出她們的「異國旅行文學」)。
追憶西班牙 & 橄欖樹
徐鍾珮的《追憶西班牙》是一本生活摭拾,是一些每日接觸的寫真,自然真情,簡單俐落,不誇張也不矯情。《追憶西班牙》是她隨先生朱撫松大使出使西班牙(1965-1971)、外交工作之外的生活點滴。少了現實政治,少了往來的達官貴人,少了禁忌,少了繁文褥節,多了私誼,多了日常生活,多了感情,走筆歷史宮廷也平易近人。三毛一系列的撒哈拉沙漠書寫、與荷西的感情與婚姻,成了世紀傳說。一九八O 年代,三毛其人與筆下的世界是當時年輕學子的偶像與幻想奇境,二十一世紀則是少年十五、二十學子實踐他鄉逆旅的標的與尋夢園。在我接觸過的大陸西語年輕學子中,許多人殷切表示,部分因素是受到三毛散文遊記的影響,心中遂萌生學習西班牙文的念頭與興致。曾經,西班牙在大陸的賽萬提斯學院,也想策劃三毛與西班牙的學術研討會; 2013 年我參與西班牙的「歐洲西語教師學會」(AEPE)舉辦的學術研討會,在西班牙北部 JACA 發表一篇西班牙的流浪漢小說和三毛的旅行文學論文,由於台灣參與的學者不少,也都來聆聽,最後結論時,我邀請台灣學者大家一起唱《橄欖樹》,一個十分美妙的中文 ending,感動了現場與會的各國學者,會後還紛紛詢問是否有三毛作品的西譯本或外文迻譯。
回想 1970-1980 年代,三毛可謂紅遍台灣文壇,醉人的溫柔異鄉,不可思議的際遇,當時的年輕世代為之神往。1980 年代聯副贊助三毛到中南美洲旅遊,寫出遊記《萬水千山走遍》,更是炙手可熱 。(啊!我突然想起 2003 年與瘂弦參加墨西哥國際筆會時,也談到這一段)。當時的我(們),從國中、高中到大學,一路從中文、英文轉戰到西班牙文學習,堪稱目睹:「三毛火紅,沙漠變綠洲,暗降西班牙」。文壇氛圍依稀感覺,西班牙的形象並沒有因為三毛紅了、撒哈拉沙漠在書市變綠洲了而跟著提昇能見度、讀者接受度和影響力。西班牙的圖騰反而隱沒不見了,撒哈拉的魔幻出現了。原來《撒哈拉的故事》(1976)、會《哭泣的駱駝》(1977)和會寫字的《稻草人手記》(1977)遠比剛斷交的伊比利半島和猛衝直撞的鬥牛來得和藹可親,來的精采動人。解嚴前的異國情調旅遊書寫是何等致命的吸引力,創造奇幻、神話遠比反映真實來得吸睛、有賣點、無爭議。
回首往昔,穿梭時光隧道,這些時間年代有其象徵與實質意義:三毛 1967 年首度到西班牙遊學,之後歐遊德國,再轉美國。 1971 年寫下《橄欖樹》,無庸置疑,這首歌絕對是西班牙靈感:西班牙是全球橄欖生產第一位的國家; 流浪漢,吉普賽 (España cañí)的形象與傳頌,再也沒有比西班牙更貼切的符號讓三毛寫下這首歌詞了(雖然當時寫詞說是為了贊助朋友留美深造)。三毛 1972 年再度回到西班牙,到迦納利群島與荷西結褵,創造了荷西傳奇,妝點了撒哈拉沙漠的迷魅與神祕,激發了人人想試騎駱駝的想望。1973 年西班牙和中華民國斷交,當時應是佛朗哥與蔣介石彼此「有情有義」,西班牙成為歐洲少數最晚跟中華民國斷交的國家。《橄欖樹》一曲,李泰祥譜曲,雖遲至 1979 年才由齊豫主唱面世,它跟西班牙的連結早已結下情緣。
墜入西班牙地理情網
1994 年我完成博士學位,回到輔仁大學任教。除了語言、文學的基本課程和專業課程外,我另外接了大學部「西班牙地理」這門課,每週兩個班,四小時,後來改成選修,一個班兩小時,一直教到 2001 年,離開輔大轉任臺大為止。上這門課像在跟情人談戀愛一樣,希望把「他」的一切優點都公諸於世,讓人看見。這七年來,我買下了西班牙的國家與地方節慶錄影帶(從 VHS 到 DVD)、所有的鬥牛賽和名鬥牛士的傳記 (Tauromaquia),西班牙文化地理套書,諸如西班牙皇宮(Palacios Reales de España),西班牙修道院 (Monasterios de España),西班牙大教堂(Catedrales de España),西班牙城堡 (Castillos de España),西班牙庭園 (Jardines artísticos de España),西班牙主廣場 (Plazas Mayores de España),鬥牛藝術繪畫 (Los toros en el arte),佛拉門哥舞蹈百科圖解辭典(Diccionario enciclopédico ilustrado del flamenco)西班牙美食(Gastronomía de España),西班牙建築 (Arquitectura de España),也買了許多幻燈片(聽來已是古老的教材設備),作家、電影、畫家、導演、作品傳記…… 自不在話下。我的心急速度比網路科技的進步快了一小步,當我辛苦地用第一代的慢速掃瞄器將這些大部頭套書裡的圖片一一掃描後,2-3 年後的網路開始可以快速下載取用琳琅滿目的圖片了。有時候不免汗顏,總覺得對西班牙的認識與了解勝過對寶島台灣的了解,其其以為不可,因此,這幾年來,逐漸朝向比較文化的面向鑽研,只要提到西班牙,就要反思台灣的文化介面,思索彼此的異同和脈絡:發現別人,認識自己。
臺師大歐文所因緣際會
「西班牙地理」課程蒐集的這些圖書教材,屬於人文地理和古蹟建築的部份,大抵是不會更動的,因此,也成為我的文化典藏品。沒想到十年後,我有機會再重溫舊夢,再咀嚼一番,讓自己的學習更精緻豐富。經過時間與經驗的洗煉,似乎感情更濃了。 2011 年我申請教授休假研究一學期,師大歐洲文化與觀光研究所所長賴守正教授請我去上一門課:「伊比利半島文化與觀光專題研究」,我在歐文所與來自不同背景的研究生切磋琢磨,吸收不同的刺激,讓自己增長更多,也知道那兒欠缺較多,可以再精進,再接再厲。學生的學習動機與疑問是敦促老師進步的鞭策力量。這一學期上完,就像西文人會有的熱情連結和情感黏接,大家和樂融融,別時也依依。
2014 年 1 月初,換劉以德所長跟我聯繫,邀請參與 5月份師大歐文所盛大舉辦的歐盟文化政策學術研討會。劉所長提到此研討會號召近 20 位全台歐洲文化研究學者共聚一堂,發表與歐盟相關的五大主題:文化與區域發展,文化創意產業,文化認同,語言與教育,文化外交,會後將結集專書論文,預計於 2015 年 5 月出版。
諸多學者共襄盛舉,唯獨缺少西班牙領域學者, ……
「哇!我看到這個龐大的計畫沒有西班牙文,多令人遺憾啊!怎麼樣都該『義不容辭』軋一角/腳」,這是我當時給劉所長的回答。的確,西班牙其他方面見絀也就罷了,文化觀光怎能沒有她,我大膽地斷言,沒有西班牙的參與,這片文化觀光研討會的園地也會從綠洲變成沙漠。於是乎,我藉著二月份參訪法國、西班牙姊妹校的機會,在馬德里書店再度狂掃文化觀光相關的書籍。走進這個觀光大國的書林,閱讀他們的文化觀光政策,其近百年觀光盛世未浪得虛名,直教人想大聲疾呼:別只看到西班牙的經濟不景氣、失業率嚴重、人民領失業金、不投入勞動市場… 等負面新聞,卻沒有看到他們永續經營,面面俱到的觀光政策、文化創意、不惜將大筆資金投入公共設施與服務業的必要與必然決心。
2014 年這一年的五月份,我竟然有三篇研討會論文要發表。歐文所這場研討會我卻出差,註定要缺席了。但是,我不願意讓西班牙缺席,因此我寫完論文,做成完整 ppt,委請劉所長幫我宣讀報告。劉所長身兼召集人、籌備人、主持人、發表人,還要多一個幫我宣讀論文的「替身」角色,如果大家對西班牙有些許新的認識與了解,因為這樣的機緣知道這個國家的文化觀光榮景何在,那西班牙也欠劉所長一份情了。
歐洲聯盟文化政策之脈絡與實踐
〈西班牙文化觀光與區域發展〉這篇論文,我從 2014 年 1 月下旬開始寫到 5 月初發表,好像潘妮洛碧織壽衣一樣,織織拆拆,不知不覺寫了將近 30 頁近 2.5 萬字。依稀記得,好像是 2015 年 2 月在西班牙收到編輯訊息,說要刪除所有的圖片,保留若干文字說明。此時此刻,距離發表和論文審查完畢都近一年了。修改論文本為常態,但是這一刪,彷彿就怕人們少認識了西班牙某一塊,猶恐又欠缺了什麼不足一樣的憂心。再思之後,不覺莞爾,西班牙文化觀光豈是我這萬言書就能道盡?而這篇論文會出現的動機,是我不想讓西班牙在眾歐盟國家中隱形,當眾人在談論屬於她的強項時,而她卻缺席或被忽視那種莫名的荒謬,引發我一分書寫發聲和堅持的心。
這本專書,當每位作者收到,放在手掌心時,我想那股心情鐵定是兩端槓桿浮沈,一時無法定靜:輕與重、淚與笑齊下,手掌心撫書的熱度才會緩緩上升。輕,是因為一篇論文,經過將近兩年半漫漫長路,終於面世。重,是因為論文在往來信件中飛來飛去,刪來改去,最後連作者都快要不認得自己的作品,爸爸認不得自己的兒子了,心情不可謂不重。然輕也是重,重也是輕。試想,需要依賴這篇論文做某種用途的作者,癡癡等待兩年半之後都要「過期」了。歐盟中心叢書主編蘇宏達主任本就嚴嚴謹謹,認真行事; 主編劉以德所長也是戰戰兢兢,力求完善; 臺大出版中心又是扮演學術堅持的中流砥柱,讓每個人不敢 / 不得輕忽。19 篇論文 19 位作者,誠如劉所長編序所言:「此本專書乃是國內第一本以歐盟文化政策為焦點的學術論著,也是首次嘗試邀集全國十二所大學之歐盟與歐洲研究學者共同寫作與發表,期盼能對歐盟在文化層面的研究做出微薄的貢獻」。668 頁的專書論文,要說「微薄」貢獻也絕對不至於太薄。兩年半來,感謝蘇主任與劉所長,感謝歐盟同好,歐洲語言同儕,歐洲文化同仁,讓我也參與其中,發文「說西班牙」。
西班牙觀光,聯合副刊,2006 年 4 月 3 日。
消失的伊比利半島,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文學視窗」,2001 年 6 月 1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