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疫情解封後西遊記 (九)：瘋女王后胡安娜 (Juana la Loca)

在〈後疫情解封後西遊記 （三）：尋「墓」園〉中，我記載了造訪西班牙帕斯特拉那（Pastrana-Guadalajara 瓜達拉哈拉省）的公爵王府 (Palacio Ducal)，參訪十七世紀艾波里王妃 (Princesa Éboli) 被幽禁 13 年的寢宮和陵墓。之後，又另闢專文〈與艾波里獨眼王妃重逢/〉，多些筆墨記述歷史上這位特殊的王妃的命運。之所以寫「重逢」，因為，更早以前，臺灣歐洲文化論壇第十八場（2021 年 3 月 20 日）舉辦「歐洲王室王妃的華麗、頹喪與永恆」，我選了我認為西班牙歷史上最特別的兩位王后為題主講，也就是〈瘋女王后與獨眼王妃：西班牙黃金世紀盛世的深宮怨〉。

先寫了獨眼王妃艾波里，現在來寫瘋女王后胡安娜。

生為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的女人，是何等的幸運！早一個世紀的話——十九世紀也不行，女權尚未受到重視，社會地位依然受到壓抑，父權勢力高漲，足以讓女人的所作所為形銷骨毀，完全遭掩沒，任何場所也沒有女人的位子。想起西班牙全方位才女帕爾朵・巴桑（Emilia Pardo Bazán，1851-1921），集各種文華於一身：記者、小說家、詩人、劇作家、散文家、翻譯家，出版人，大學教授，還有個貴族的家世和頭銜「帕爾朵・巴桑女伯爵」，鼓吹提倡女性的社會地位，卻被皇家學院拒於門外，到逝世都不准她成為院士; 而成立迄今 310 年的西班牙皇家學院（1713～）也得等到二十世紀下半葉，直到 1979 年才產生第一位女院士卡門・康特（Carmen Conde ，1907-1996) 。

另外，英國的非洲探險家瑪麗・亨莉達・金斯萊（Mary Henrietta Kingsley），一個不主張女性需有選舉權的保守女人，卻能強力捍衛非洲原住民的本土文化，也有勇氣去到乏人問津的非洲荒郊野外探險。然在她完成非洲探險的許多壯舉之後，英國的學術界也沒有把她當一回事，很多學術場合，她只能低調行事，更讓大男人主義的社會認為女人無才無權無所謂 （參酌《探險家旅行圖誌》，步步出版）。因此，不管是女性主義的先驅者（帕爾朵・巴桑），或是保守傳統的亨莉達・金斯萊，都沒能突破女性障礙，依然在男性主導的天地裏屈服。再觀 21 世紀的今日，雖然大家仍然高聲疾呼，要更重視女性的能力和貢獻，相對過去，已經進步許多。

閱讀歷史人物，尤其達官貴人、位高權重的皇室，富貴乃天生自然，但是，打落冷宮的淒涼，令人匪夷所思。看到這般女性的境遇，不禁感慨，無法想像當時的情境，無法理解彼時究竟何種時空。然而即使時空倒轉，回到過去，也無法「感同身受」。西班牙這位王后胡安娜 (Juana I de Castilla, la Loca, 1479-1555)，生於西班牙最輝煌的黃金盛世，也成為彼時繼承最大帝國志業的公主，然而一輩子雖然掛者「女王」的頭銜，卻沒有一天真正登基、掌過權，他身邊的三個男人——至親的男人——父親、丈夫、兒子，沒有一個希望她當女王，更處心積慮想卸除她手中的大權。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被逼瘋了，還是為了苟活裝瘋過一生。

西班牙導遊在介紹胡安娜時，總會說「她只是個母親，她不是女王」。她本來也不是第一順位的王位繼承人，只因嫁到葡萄牙的姊姊伊莎貝（Isabel）婚後不久，丈夫就騎馬摔死，因此也無子嗣。她本想當修女，但天主教王國的父母伊莎貝一世（Isabel I de Castilla, la Católica，1451-1504）和亞拉岡王國的費南多二世（Fernando el Católico，1452-1516）怎能容許才將西班牙大一統的王國，如此輕易後繼無人就將江山讓給他人！因此，伊莎貝一世和費南多二世再為長女安排二度婚姻，結果伊莎貝生完兒子就過世，而這兒子也早夭。緊接著，胡安娜的兄長胡安（Juan）婚後沒幾個月就因發高燒病逝，因此，王位來到了第三順位的胡安娜。有時權力財富突然從天而降的時候，究竟是福是禍，也無從判斷。 近幾年來，我閱讀許多王室興衰，尤其宮廷內幕諸多正史野史，凡遇到有繼承權的人突然意外死亡，或是王妃生子後就撒手人寰，或是許多王子公主夭折 （這還跟近親繁殖有關），真是不得不讓人起疑竇，烏雲密佈撲大腦。

胡安娜的婚姻，也是為了擴大並鞏固政權的政治婚姻。她的夫君是哈布斯堡家族的王子（馬克西米連一世的兒子），人稱「美男子」的菲立普（Felipe, el Hermoso，1478-1506）。兩人 1496 成婚，到菲立普 28 歲年紀過世的十年間，共育有 6 個孩子，後來個個都成為歐洲皇室的要角。菲立普亦非等閒之輩，他覬覦妻子的權位 (卻沒有好好愛她)，希望取代她成為卡斯提亞王國的繼承人，如此就成為歐洲最有權勢的國王。因此，在他們的老二也是長子卡洛斯一世（西班牙最為雄才大略的國王）出生後，菲立普就想方設法，硬把妻子說成有病的人（此時結合次要敵人，為其岳父費南多二世），共同籲請醫生開診斷書，說她有瘋癲病症，不能治理國家。然而，「美男子」 菲立普卻在青春 28 歲年紀時過世，據聞是運動後喝一杯冷水就往生。有些說法說是被岳父費南多二世毒死的，因此西班牙語也衍生一句俗話，勸人「運動後莫喝冷水 」（以免不慎喪命）。胡安娜和菲立普這對兩個強國、父母作主和親的結局就是悲劇一場：夫妻愛不對等（胡安娜為「美男子」夫君癡迷，但菲立普風流成性;菲立普野心早曝，讓岳父和身旁宦臣看穿，英年一命嗚呼; 胡安娜長壽 76 載，真正活得像個人不過 30 年。 ）

「瘋女王后胡安娜」的傳說有多種版本，流傳至今最廣為人知的說法是胡安娜因夫君過世，傷心失魂而發瘋，「瘋女」一說於焉傳開。單看胡安娜為了踐行夫君的遺囑，他說死後遺體要葬在格拉納達，結果靈柩從布爾戈斯 (Burgos) 一路移棺，最後也沒能到格拉納達 (兩地相距約 573 公里)，但是菲立普的遺體放了十九年才安葬。人說一路移棺時，胡安娜陪行頻頻開棺望夫君，這個畫面還讓畫家畫下，成了歷史名畫。停看聽胡安娜悲苦的一生，就知道這曲折迂迴的宮廷事有多麼複雜了。

也因為「瘋女」的說詞，她的父親說她不適合視事，因此，胡安娜雖然一直保有王后的頭銜（1504-1555），有段時間是費南多主政，一直到卡洛斯一世從德國回到西班牙正式稱帝。胡安娜從 1509 年起，就住到托德西亞斯（Tordesillas）的修道院，長達 46 年，到 1555 年辭世。她的小女兒卡達琳娜陪伴著她，一直到卡洛斯一世將她嫁給葡萄牙王子才離開母親。托德西亞斯是當時卡斯提亞王國富饒的首府重鎮，也是發現新大陸後，1494 年 6 月 7 日西葡兩國簽訂瓜分世界協議的地方。而胡安娜在這兒度過餘生，其苦悶孤獨，不如歸去哪！

讀過這段歷史以後，心想，要是胡安娜的母親——卡斯提亞王國的伊莎貝一世沒有比丈夫先走的話，胡安娜的命運將會改觀 （天主教王國的結合，卡斯提亞的伊莎貝伊一世女王就比亞拉岡的費南多二世強勢，不論是領土、國勢或個人才能都是女勝於男）。但是一切就是天命般安排，排行老三的胡安娜竟然繼承了王位，卻沒有王權，有名無實。托德西亞斯為她樹立的雕像：左手拿皇冠，右腳頂地球，但是沒有一樣實質。而她的兒子卡洛斯一世，開啟西班牙黃金世紀海外殖民大業，又同時是神聖羅馬帝國哈布斯堡家族的卡爾五世國王。事後諸葛來看，換成了胡安娜，也許西班牙帝國大勢又將改觀。胡安娜在世的悲情，成就後世藝術的靈感和素材：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繪畫，或是二十、二十一世紀的小說、電影都把她這悽苦的一生變成文化資產了。

男女的世界看來，覬覦「錢」與「權」，足以讓人失去所有的道德與人性。歷史總會重來，總會複製，卻不會成為殷鑑和教訓。

此行兩個目的都完成了：一是為了 6 月 17 日「西班牙時代的艾爾摩莎」研討會，我想看看托德西亞斯條約的簽訂歷史，這西葡是如何瓜分世界的; 另一個目的，就是走訪瘋女王后閉鎖獨居 46 年的修道院。 46 年！這歲月，是獨眼王妃 13 年的 3.5 倍，難怪人家常說：平凡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