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不死的災難與救贖—讀薩拉馬戈的《死神放長假》,導讀,時報出版,頁 198-204。
《死神放長假》(As Intermitências da Morte,2005)應該是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 1922-2010)辭世前最後一部「寓言小說」。雖然 2009年他還出版了聖經人物《該隱》(Caim),該部作品和其他小說的相似處是人鬼之間的游離與生死空間的交錯(或是更接近《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O Ano da Morte de Ricardo Reis),活著的與死後的詩人自我對話)。但是,這部「寓言式」的「預言」,就像《石筏》(A Jangada de Pedra) (伊比利半島突然斷裂漂浮到拉丁美洲); 就像《盲目》(眾人突然無緣無故地眼盲又復明); 就像《投票記》(83% 的選舉人不約而同地投空白票);《死神急轉彎》創造了一個讓人驚喜又心駭的寓言,將人類無法臆測的最大的恐懼乍看是轉化成至高的喜樂,結果卻衍生更大的隱憂和災難,那就是:人永遠不會死,如果人長生、衰老、殘疾,但是不會死…,這個世界將是何模樣?
東西方的人生哲學、生命教育或宗教信仰向來著重在教導人類如何面對死亡,如何跟生命道別,甚至如何凝視死亡,無論是《西藏生死書》或是《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等等智慧書,或是華人文化裡「悅生惡死」的觀念,以至於儒家的「未知生焉知死」,或是道家超越生死視野講求「生死齊一」的態度; 又或者西方宗教的「信我者得永生」,不畏死而靈魂不朽的堅執,諸多繁複的義理或洞悉徹悟的人生經歷,都涉及「死亡學」(Thanatology)的一部分,人類「知道」死亡為必經之路而少觸及「不死」與「長生」的議題,即使醫學與科技的進步,均是為了延長壽命、增加存活率、緩和死亡,甚至死而復生(遺體凍存等待起死回生手術),而非想到「長生不死」。
然而薩拉馬戈一向逆向思考的筆鋒,寫出這部原名叫《暫時停止死亡》的《死神放長假》,這「暫時、間歇性」(intermitências)的含義醍醐灌頂,啟發人類再思考生死、暫時與永恆的意義。細細探究,這樣的主題並非首見,單以西葡語文學領域審視,1983年墨西哥作家鄔維塔(Teófilo Huerta)發表的一篇短篇小說〈最新消息〉(“Últimas noticias”),或是 1995 年智利女作家豐賽嘉(María Cristina da Fonseca)的《烏莫卡洛在幸福的時光中想死》(De los días felices en que Humocaro quería morir),其中的文字敘述和橋段與《死神放長假》的情節不謀而合,而薩拉馬戈,在他一系列小說創作的脈絡下,《死神放長假》所探討的議題與思維則更為宏觀深遠。
《死神放長假》和《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一樣,小說的起始和結束都使用相同的句子:「第二天,沒有人死」,但是這啟程和終結的故事因果已經截然不同。一個不知名的國度,在度過歲末最後一天後,一年復始萬象更新之際,竟然得天獨厚,人人不死,上至奄奄一息彌留狀態的太后,下至命該絕而未絕的凡夫俗子。不死的人生多麼振奮人心,不死的人間將是一個累積永恆的世界,這塵世的奇異恩典,遠遠勝過古代的「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盜食奔月而成月精」的民間傳說,畢竟嫦娥奔月還是離開了地球,獨善其身成精而長生不老並非人類所謂的群體永續。
然而,人人不會死的長生永活所帶來的憂患和不幸並不亞於一場瘟疫帶來的浩劫和死亡,尤其對權力階級而言更是災難:教會受到挑戰,生命不死便不需要天堂世界的永生或復活教義,所有關於死亡的信仰也戞然而止; 醫院安養、長照機構耗費的醫療資源和人力遠遠超過處理死亡的需求;政客綁票的「老人年金」或壽險業更是無止境地失血而破產; 殯葬業僅能退而求其次淪為寵物遺體的代辦; 長生不死的人們,再也無法感受生命的喜悅,尤其帶著蒼老衰頹的身驅和層見疊出的疾病,連孝親敬老的人倫情感都受到考驗,猶如真實世界裡跨越三個世紀的南非人瑞馬茲布科(Johanna Mazibuko,1894-2023)在2022 年慶生時省思所說的話: 「我為什麽還活著?我什麽時候死?活著的意義在哪?這個世界讓我厭倦」。這些超越現實介面的寓言是薩拉馬戈針對當下社會的預言與詰問。
「如果不重新開始死人,我們沒有未來」 (總理和內政部長的憂心)。究其原由,這長生不死(暫時停止死亡)的特異現象僅發生在這個不知名的國度,「死神」移地執行任務,若移動這群應當歸去的人跨越邊界,他們立刻在異地壽終 (彷彿多重宇宙各有靈異與奇蹟)。於是乎,我們在小說看到了類似《楢山節考》的情節,但《死神放長假》不僅棄老,也棄小,於是,這變成一樁有利可圖的新型態殯葬業,有別於壽終正寢或生老病死的人生常態,《死神放長假》極盡諷刺地描繪人們與相關人員(黑守黨,殯葬業,醫生,律師,亡者家屬)如何將一干臨終的病人「送死」的迫切,以鄰為壑,儼然集體謀殺盈利的共犯結構。
小說有著類似《投票記》的佈局,前半部分是政府機關的調查與放任黑守黨執行死亡任務; 第二部分濡染著荒謬劇的情節和奇幻氛圍,女死神回到原來的國度,聲稱她的「不死任務實驗」失敗,人們將恢復死亡,但是為了抒緩從不死到必死的恐懼,死神將寫信給那些將死之人,給予一星期心理準備。這「預知死亡紀事」再次顛覆了天命和權威,解構了未知的生死之謎,「生也有涯」成為定時炸彈的恐慌。
故事逐漸「急轉彎」濃縮聚焦在死神和一位大提琴家的互動,死神給大提琴家的信件三番兩次被退回,以至於錯過了大提琴家應該死亡的日子。如此陰陽錯的爬梳頗類似西班牙劇作家卡索納(Alejandro Casona)的《黎明夫人》 (La dama del alba):女死神深夜造訪一戶人家,任務是帶走一位生命該結的年輕人,然死神卻因與純真誠懇的孩童唱唱跳跳打成一片後而睡著了,錯過了索命的時刻。死神表明他日將再回來,最後帶走了另一位年輕女子。反觀,《死神放長假》裡,死神和大提琴家從陌生到好奇,從好奇到見面,從見面到錯失音樂會,從音樂會到指定要聆聽巴赫的第六組曲(也就是爾後被譽為演奏家技巧與修養的試金石—《無伴奏大提琴組曲》 ,編號 BWV1007-1012),音樂家和死神的交會除了音樂,人鬼之間其實「無聲勝有聲」,音樂燃燒了彼此原本冰冷的手,改變了命運指定的路途:「她點燃一根火柴,一根不起眼的火柴,她只要看一眼,便能叫那張紙消失,把它變成一粒難以察覺的灰塵,她只要手指輕輕一碰,就能讓那張紙著火,然而最後卻是一根簡單的火柴,一根普通的火柴,一根日常的火柴,點燃了死神的信,那封只有死神才能摧毀的信。」有別於《黎明夫人》的死神完成任務帶走一個生命,《死神放長假》在最後時刻「急轉彎」,放棄她的任務,也放棄她的身分,儼然穿越神鬼的國度,變成了懂愛的人,這也是我們前面提過的「第二天,沒有人死」的故事因果已大相徑庭。
薩拉馬戈在《死神放長假》依然執著於他一再質問且想破除的宗教威權與迷思,從神奇的《修道院紀事》(1982)到最激烈的《耶穌基督的福音》(1991),《死神放長假》相對收斂了針砭教會的力道。值得一提的是死神的「紫羅蘭信箋」,這也是宗教意涵濃厚的象徵,行文走筆間,薩拉馬戈以柔性筆觸點描,敘述這個傳遞死亡與串流情感的媒介。生命的週期色彩中,紫羅蘭與綠色為對峙位置,代表從生到死的過程。紫羅蘭(紫色)也是紀念耶穌受難日(週五)披在身上的罩袍顏色,代表死亡服喪,因此,紫羅蘭也是犧牲後轉化心靈的象徵。再者,詩學中可能的意象裡,紫紅和紫羅蘭都被視為代表維納斯的顏色。因此,《死神放長假》的死神無非就是在死亡與愛情之間游移/猶疑而轉折。
我認為《死神放長假》也拋出另一個思考的問題,小說探討的終究只是「暫時停止死亡」,這「暫時」是愉悅的,也是憂鬱的,是表象,卻是深思反省的時刻:所要思考的是「活著」(live)和「存在」(exist) 的問題。薩拉馬戈的兄長早逝,然而他發現兄長的名字在戶政事務所卻沒有註記死亡,以至於這個已經不在人間「活著」的人一直「存在」,這個親身經歷啟發他寫了《所有的名字》,也可能是延續到《死神放長假》的靈感:「長生不死與永垂不朽」是否為同義詞?「活著」與「存在」兩者均有相對的正負面、具象與抽象的意涵,生死的意義就是活著與存在的槓桿辯證。
縱觀薩拉馬戈的小說,他總在作品裡謳歌藝術與各種文化,讓它們跟著文學的文字昇華,傳送美與愛。例如,《盲目》中特別以繪畫詮釋盲的寓意,《投票記》則向偵探小說大師致意,《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自然向葡國詩人佩索亞(Fernado Pessoa)和賈梅斯(Luís Vaz de Camões)等詩人獻上最敬禮,在《死神放長假》則向音樂大師致敬,特別是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他用音樂征服了死亡,該逝去的人得到救贖,讓愛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