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際遇,經典的印記
— 胡宇基畫展「虎嘯山月春」九十回顧展
九五耆宿(1927-),畫家胡宇基先生,2022 年 3 月 1-31 日將於臺灣大學圖書館總圖一樓日然廳舉辦「虎嘯山月春」九十回顧展,並於 3 月 4 日舉行開幕典禮。
這個畫展本來原訂去年 5 月中旬展出,以「宇荷芳霏」為主題,無奈疫情不解風情,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全國三級警戒」打亂了荷塘月色,畫展也暫時休止。
這新冠肺炎雖肆虐,它終究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橫行了兩年多,速益快而勢漸弱。虎年來到,天地強勢出擊,總能讓人類迎刃而解。
也因此,壬寅年之始,「水」清「木」華的大自然意象,畫展以「虎嘯山月春」迎迓虎年到來,展現胡宇基先生以其筆力和生命力,踐行「疾風知勁草」的耐力和堅毅,在生氣盎然的季春,花開葉綠的三春,雙魚座的三月,以畫會友,祝願大家一切如魚得水。
還屬於牛年的元旦假期,偶然的機緣,我夫妻攜手去參觀了胡宇基先生的畫作,數十幅巨畫 ,每一幅都「俊逸挺拔」,詩意翩翩,題材多元,色彩豐富,有骨、有勁(嶺南畫派呈現氣韻聲動的繁複筆觸)、有色、有白(畫派創新水墨傳統,用色彩突破筆墨的「趣」與「神」),飄渺深景悠悠,近柔栩栩如生,聽完講解,深覺所知不足,腹笥甚窘,許多欠缺。
返家後,意猶未盡,查詢了胡宇基先生畫風所屬的嶺南畫派,原來嶺南畫派從創始人的「嶺南三傑」(高劍父、高奇峰及陳樹人)到第二代的「四大畫家」(關山月、黎雄才、趙少昂、楊善深),到第三代的開枝散葉,果實累累的傳承,是國畫中的佼佼者,也是中西合璧創新的先鋒。
若說西風東漸,中西合璧,嶺南畫家鼓吹引進西洋畫法,最大且明顯可見的創新應是畫作豐富亮麗的色彩:從時間軸來看,嶺南畫派成立的晚清時期,正是歐洲印象派畫風蔚為風尚之時,印象派畫家百家齊鳴,各展雄風,堪稱近代西洋繪畫的扛鼎時期,在超現實主義興起之前領航的風潮,國畫家受到衝擊(或鼓舞),試圖改變水墨畫中一向秉持王維堅持的「水墨為畫道」的原則,開始大膽使用色彩渲染,以烘托水墨。
一直以來,常看油畫展,偶而也寫寫自己較熟悉的畫家與其藝術與文學的連結意境,忘卻多久沒有看國畫展了。想起過去寫油畫評析的文章時,或是讀許多藝評家解讀油畫家的創作時,尤其來自東方亞洲的畫家,經常受到的讚賞技法是融合東方和西方,兼具油畫的技巧、油彩,和國畫的佈局(留白、渲染),但是今人對油畫興趣濃,視水墨如生人,如果不懂水墨畫,如何知道油畫的中西融合?「不知東,焉知西」?
我們不必受制於繪畫史對藝術家的分類或描述,但是盱衡他們的繪畫經歷和畫風,自能勾勒出我們自己「讀畫賞畫」的地圖和理解。
欣賞藝術家胡宇基的畫作,不禁讓我想起自己與國畫的一點緣分,雖是蜻蜓點水,雪泥鴻爪(不堪一提),但是想起要寫這篇賞畫隨想,總算可以追憶昔時的點滴。
我對國畫的了解或接觸是短暫的奇遇。小學三年級時,我們有一位代課老師,是長老教會的牧師(那時他還在台灣神學院就讀)。代課時期,和大家打成一片,因為同屬小村子,就如鄰人般熟悉。代課老師喜歡畫國畫,也一直上課學習,我記得他最喜四君子中的梅和竹。代課期結束後,老師和學生依然保持聯繫,這都還是小學到國中的階段,老師也常帶我去看畫展,說可以培養賞畫的品味,有時問我,「知道哪裡畫的好嗎?」我說不知道,都是花瓣,都是葉片,花瓣有彩色,葉片是墨黑,就這樣!只是看了喜歡不喜歡而已。老師說:「沒關係,從喜歡開始,就是第一步」。
(唉呀!那時的我,真是和後來要開始賞析評論文學作品時一樣駑鈍,要開始學習文學評論時,那時的我已經是大學生了,西班牙文文學老師問我「這是浪漫主義作家的作品,這文本裡哪兒是浪漫主義的特色?」我說了一些老師不置可否,甚至傾向搖頭的文摘… )
觀畫賞畫時,我回答了代課老師的問題後,他大概覺得我年紀小,也著實為難我了。後來,老師還問我要不要學習畫國畫,說畫梅比較難,要添色彩也比較複雜,因此,建議我可以先學畫竹,單純的水墨。他告訴我,竹葉先用三為一個單位,每次都先畫三葉,要展現樹葉茂密,婆娑交叉的話,也用三葉法去組合,交叉有致,錯綜中有序而不亂。這是我當時的印象,但是「孺子不可教也」,上了高中以後,我的「國畫竹葉史」除了美術課的作業,就此嘎然而止了。
曾經,也曾忖度,不會畫國畫會寫字也行,因此參加了書法社,那知社長恐怕社團香火不繼,竟要拉拔我這個不才當「接班人」,自知無此天份與能耐,一年之後也就遁逃了。然而,每每賞畫,但看畫家們落款、題字、寫「讀畫詩」(ekphrasis / ecphrasis),抒情表意,主視覺中有文字(還有拓印),形構完美的創作。
時間一轉,15 年後,我來到西班牙,初來乍到就擔任同學會會長(好大的膽子,連同博士班的學業,忙得我只剩下 42 公斤的體重,彼時骨瘦嶙峋不足取,如今好生羨慕不可得!),偶而協助駐外辦事處一些活動,我記得有一個盛大的活動就是歐豪年畫展。依稀記得展覽地點的格局,人潮密集的開幕酒會,穿梭台灣、西班牙與會貴賓之間,和幾位台灣留西在藝術學院就讀的同學談話說畫賞畫,這是我在自己文學領域之外,來到西班牙這個藝術鼎盛的國度,得以藉機浸淫濡染的機緣。當時是新聞局安排(今天的外交部國傳司),致力向西國人民推廣台灣的藝術與文化。除了這次是我親自參與協助,後來至少還有一次,也是國內外單位合作,將歐豪年先生的畫展帶到歐洲。
因此,我(或留學生)對歐豪年先生的畫自然印象較為深刻,國內的各種國畫藝術宣傳也都是名家名作。然而,在我孤陋寡聞的名單中,耳聞的藝術家 (水墨國畫) 竟是跳躍式的認知:齊白石、張大千、黃君璧、林風眠、傅抱石、潘玉良、李可染、徐悲鴻…李奇茂… (他們彼此之間其實還有許多知名畫家,卻是我的無知; 但是因為我的另一半的關係,我還特別知道了歷史博物館舉辦的「蘭譜清華」–「七友畫會五十週年紀念展」七位畫家,尤其是許多人不知道他是畫家的鄭曼青),而在大師群集的嶺南畫派中,可能只知道也只看過歐豪年先生的諸多畫作。
欣賞胡宇基先生的畫作之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胡宇基先生跟歐豪年先生為嶺南畫派同門「師兄」,師承第二代四大畫家之一的趙少昂。歐豪年 (1941 年隨其父觀趙少昂畫展拜見大師,1952 年從趙少昂師遊; 胡宇基先生則 1949 年開始與趙少昂習畫,大師也曾為胡先生的畫作題字(《雙牛圖》,1959),甚至在他認為可圈可點的佳作上補上幾筆 (這會是我們學術論文中的第一作者和第二作者的相反關係嗎?意思是,大師補兩筆,意義非凡,畫「質」倍增,無價之寶; 學術論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呀!)年齡上,胡宇基先生長歐豪年先生八歲,畫齡上,兩人實為孿生師兄 (傳統拜師學藝,稱師兄,師姐,沒有師弟師妹稱呼,除非該「妹」是師父的女兒。)
爾今,我想起我(們)對藝術家的熟悉度南轅北轍,地緣文化政治的關係是重要原因,兩位畫家發展藝術生涯和旅居地的不同— 一在台灣,一在美國,天時地利人和的殊異,讓兩人的藝術發展拼圖也因而不同。然而,再觀其兩人的藝術成就和畫作知音遍佈之處,發展方向或許不同,兩人的聲譽遠播,早已繞著地球跑,收藏家滿天下。
我這樣說,因為在歐洲,在西班牙,也有優秀傑出的西畫藝術家,在旅居地出類拔萃,受到當地畫廊、收藏家與藝評家的高度讚賞,數十年如一日,成就非凡。以一個生活在他方的藝術家而言,更是備嘗艱辛,他鄉逆旅終究是一個「異鄉人」; 另一方面,也因長年旅居在外,國人反而生疏,即使返鄉開畫展,也無法頻繁到廣為普羅大眾熟悉。誠然,空谷幽蘭自然香,然藝術若能與更多的大眾分享更是喜福會,讓所謂素養教育的一環更落實,更為日常,更為自然。
此次,難得在臺灣大學圖書館日然廳舉辦畫展(2013 年紀念楊日然教授,闢建展覽專用空間而命名啟用),素有「荷花胡」美名的胡宇基先生,畫荷為其擅長代表,然一生作畫,除了荷花,題材更是百花齊放:繡球花、梅花、菊花、牡丹、杜鵑、玫瑰、芙蓉、莘荑、木棉、向日葵...花團錦簇; 水果中引人入勝難得一見的荔枝,嬌嫩又盈滿,彷彿穿透果肉欲滴的甜蜜, 其師趙少昂對他的畫作的評論是:「畫中有詩,古意今情」。今九秩又五的年歲,經歷人生各種際遇,其心路歷程也足為我輩借鏡、凝視、沈思,遂以振奮人心的意象和聲音「虎嘯山月春」迎春向福。
我們的民族性格向來內斂質樸,連詮釋十二生肖都十分謙和傳統,是以過去民俗風情,凡虎年一到,都被視為強勢可畏,宜遠不宜近,「虎」不若其他生肖那般可親,不易讓人接受,遑論寵幸。然觀西方詮釋,人生態度與志向,以虎為高雅,以虎為尊,以虎為貴,以虎內省向外自許。最簡單的例子,阿根廷的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拉丁美洲奇幻文學大師,他的一篇〈我最後的虎〉(“Mi último tigre”)枚舉他偏愛的視覺圖像和文字創作:虎是「可敬畏的高雅」,以「虎」的意象與顏色(金黃)勵志/立志。
質言之,「虎嘯」之意涵,其來有自,還都是我們知道的名詩人名詩作: 曹丕的詩中有「雉雊山雞鳴,虎嘯谷風起」; 陸機的詩句中作 「虎嘯深谷底,雞鳴高樹顛」; 范仲淹的 《岳陽樓記》也有「薄暮冥冥,虎嘯猿啼」; 《昭明文選》裡還有趙至的「 龍睇大野,虎嘯六合」。這些詩集記載中,前後以「虎嘯」作詩的文人,借以比喻英雄豪傑,得時機契合而奮起,如風虎相感號召,四方風行草偃。然而,胡宇基先生也非因虎年而刻意特別作畫,而是過去繪畫創作中,虎便是其中的題材。我看到他的畫冊《宇內芳清》(2003)的「荒野境界」專題中,《草澤雄風》(1982)、《虎嘯》(2001)、《憇息》(2002),都是過去數十年成熟代表作,彷彿向嶺南畫派擅畫猛獸的師祖高劍父(也有《草澤雄風》同名畫作)、高奇峰致意。
胡宇基先生的禽鳥集:不論是各類的鳥、鴨、雞、鵝、牛、兔、虎,總是成雙成對,鶼鰈情深; 或是成群覓食,成群逸樂,一種和諧祥和的氛圍; 水墨的黑白當中,凸顯了嶺南畫風的豔麗色彩,更顯質飽滿、氣滂礡; 花香集中,即使枯萎的荷花,都讓人愛憐不忍棄,斷了梗彎了柄的荷葉都還想奮力一挺,他的愛荷(愛河)不只是美好的荷(河),更是堅貞永誌不渝的鍾愛,無怪乎去年預定的畫展中他用「宇荷芳霏」為題,原來取自他和愛妻的名字,細訴他曾寫過的「… my Beloved / Whose faithful love has inspired me / To capture these images of / God’s never-ending love for creation」。
去年底我為一本西班牙文作品 《書頁中的永恆──書籍的歷史與流轉之路》(El infinito en un junco)寫了一篇導讀文章,從原文書的意思中我自己訂了〈經典如燈心,永燃不滅〉這樣的名稱。西班牙文的「Junco / juncus」,來自拉丁文的「jungere」,我們稱它作「燈心草」; 而蘆葦草(Phragmites)的字源來自於希臘文的「phragma」。燈心草和蘆葦同列「禾本目」,它們的生長環境和特色相近:生於沼澤、河渠、海灘濕地(phragma 的原意);身形類同:莖桿筆直,群聚而生,圓錐花序(jungere 其意為「連結、匯聚」);使用功能也相似,因其韌性用作編織。這個植物最古老的名字是 “Arundo Donax”(暖竹、蘆荻),從閃族的名稱「qanu」逐漸演變到希臘文的「典律」(canon),於是辭源學以燈心草和蘆葦作為「經典」的根源和隱喻(classicus 的原意是指最富有的階級,精神充實,物質滿足)。
臨水而生,乍看狀似優雅柔弱,隨風搖曳的燈心草和蘆葦,性耿直硬挺,雖有芒不見露,板蕩識堅毅,又因其花序屬於「無限花序」(花序軸的頂端沒有立即發育成花,仍繼續生長且產生側生花的能力),引喻其無限的生命力。更美的是,荻草和蘆葦正是詩經的蒹葭,東西典律完美的結合。
2022 年初始,就這偶然的因緣巧遇,我在觀畫中,看到胡先生 2021 年元月所畫的一幅「非賣品」,題字是馬太福音十二章二十節:「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等他施行公理,叫公理得勝。」這和將近一年後我寫的導讀推薦序〈經典如燈心,永燃不滅〉是同樣的意涵(雖然我當時並未從聖經中取義),也因此,看了這幅畫,更深烙印了我對經典的印記。胡先生 75 年繪畫生涯(從 1947 年在香港萬國美專開始進修國畫、西畫),一如蘆葦燈芯,永燃不滅,這是藝術家追求的永恆。
臺灣大學的圖書館:正門邁進椰林大道,仰望藍天(常讓人有仰天長嘯抒發胸臆的欲望),沿著椰林綠蔭,筆直向前,遠望底端仿日本時期褐黃復古建築而矗立的新總圖,從 1998 年正式落成啟用迄今,也走過將近四分之一世紀的歷史,「虎嘯山月春」九十回顧展,在人文與科學兼並的硬體(圖書館)和軟體與人的結合(藝術展),在胡宇基先生九秩又五的耆壽時,在其子嗣戮力貢獻與發展的台灣開回顧展,是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福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