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如果沒有新冠疫情),我會在馬德里皇家學院,參加由國王 Felipe VI 和王后 Letizia 主持的皇家學院和拉美等國共 23 個西班牙語學院(RAE-ASALE)合作七十週年慶祝活動,那將會是我第五度見到國王,第三度和王后見面。西班牙和中華民國於1973 年斷交,此後沒有邦交國斷交的夢魘糾纏(無比諷刺啊!外派去邦交國竟然要時時忐忑,要有斷交的憂患意識)。
今天,聽說有人必須給決定說,下個月 10 日要不要去參加尼加拉瓜總統就職典禮(無比的諷刺啊!)結果,他說,一樣的電話,不是去參加就職典禮,是不必來了的斷交宣言。
明天(12 月 11 日),清華天下書院和臺灣西班牙語學會將要合辦大家說了一整年的「中美洲獨立兩百週年紀念」的大使論壇 ——今年 1 月 18 日清華辦了一個「梅園會」(此時梅花正盛開),邀請各國駐台大使代表到清華一聚,喝梅酒嚐梅子,搭配新竹小點心,拉丁美洲西語國家的大使和代表來了九國,好不熱絡,令人振奮,大家談笑間,齊聲建議今年 9 月 15 日獨立紀念日來舉辦獨立 200 週年論壇,中美洲三國邦交國(瓜地馬拉、尼加拉瓜、宏都拉斯),加上墨西哥(也是獨立 200 週年,只比中美洲晚 12 天),雖然疫情耽擱了些時,但是仍然戮力、努力、齊力在歲末成功地將四位大使和代表聚集起來,就要在明日登場….。而且,我會認為同為西語的紀念或慶祝活動, 200 年是皇家學院 70 週年的三倍時間,顯然更重要了!
昨天下午和天下書院同學開會,司儀同學認真盡責,說要再 go through 一次,他才大一,謹慎細膩,這是將活動辦好的盡責態度,而且天下書院的同學,向來對國際事務積極,樂於參與。我下了課,和團隊開會討論,比預定的時間多了一倍,然合作兩年來,我跟書院老師和同學很有默契,覺得萬無一失。若有失,是我還沒準備我要主持,該講哪些話…
但是,我還有一個約,有個學生從台北到新竹來看我,還帶了排隊買到的台大吐司給我(待&呆了 20 年,從沒買(成功)過),真是我回家車上的美食(為何總知道我沒吃飯哩!)。我們從天明聊到天黑,臨別還彼此一個大 hug,鼓勵一下。
晚上回家,突然緊張起來,一邊改下週西語工作坊,同學要登場報告的 ppt,已經連續看了 10 組 200 多張,還大約有 10 組 200 多張,另一邊腦袋開始想我週六要講什麼話,開始構思醞釀,不知不覺,清晨四點半了,突然看到司儀同學寄來他的稿子要我看一下… 哇!看到同學也是黑夜到天明,拼命三郎,感動的我本來想睡的心,竟然更清明了…
上了床,壞習慣來了,嘴巴一直唸,腦袋一直轉,滿腦子是晚上準備的東西,一遍又一遍跑出來,難道要跑一百遍才能睡著?(過去的習慣)
好不容易早上八點鐘睡著了(因為枕邊人習慣的動作讓我清醒看了錶),彷彿睡了好久了,深沈的眠多好啊,以為是世紀之「棉」的溫柔鄉。結果才一個鐘頭,九點鐘電話響了,我彷彿又跟上次夢到蛇一樣,一邊在夢裡,一邊在真實,電話這頭說:「老師尼加拉瓜宣布斷交了… 」,腦裡還是夢裡迴旋我的講稿,司儀的議程… 結果,手機也開始跑訊息進來,天啊!Line, WhatsApp, Messenger, FB…「尼加拉瓜斷交,明天的活動要如何?」用西文書寫的訊息也來問「…. Todavía consideran prudente llevarlo….」 我這九點算什麼呢 !恐怕三更半夜我未睡時,很多人已經被喚醒開始因應這風雲變色的暴風雨…
吉訶德神智不清的時候做的決定其實很明智。我一邊講電話,一邊看手機,一邊睡眼惺忪,雖然猶豫了半秒,電話端通話的兩頭齊聲說:延期吧!晚上的電視,斗大的螢幕,我們的活動海報竟然出現在電視上變成了新聞!
這個消息如此突然,參加就職典禮和斷交如此兩極的事情和心情,竟然會在一個點上交集二選一?教誰都要不假思索脫口說出「國難」兩個字…
我昨天到今天只能睡一個小時嗎?(這是外交部的所有公職人員才會有的情形啊!)
緊接著,遠在拉丁美洲的學生打了電話過來,我竟然劈頭問他「在收拾行李嗎?」「尼國使館…」。2010-2013 外交部舉辦「國際青年大使」活動時,我連續帶了四年的臺大學生團訪問拉美國家(薩爾瓦多、瓜地馬拉、智利和巴拉圭),有三位同學後來都考上了外交特考,有兩位目前外派在尼加拉瓜。我想到一位才去不到一年,如今旋即又要風塵僕僕收拾返鄉… 巴拿馬斷交的時候,我看到「學生」(堂堂台灣的外交人員)降下使館的國旗的照片,千里外的照片,千里外的國旗,輕飄飄地飛揚,從上往下割裂每個人的心。
電話這頭,當老師的就是「氣到想罵人嗎!」這下子是要罵誰呀?第一線的外交官都心痛無力到淚潸潸了,我們這些在遠方的後臺,是要如何置喙?
緊接著,換台灣的伙伴來電了,開門見山就問:「合作還能繼續嗎?」「應該沒了!」,沒再能多講兩句話:「老師,我好難過…. 」我聽到他窸窣的啜泣,接著就要大聲地嚎啕了。「老師,我的研究要換題目嗎?」「我也得想想,這當下沒辦法給答案!」「尼加拉瓜跟台灣斷交了,很遺憾!」(不常有台灣的報導的西班牙,這會兒就登新聞了,讓朋友寫信來『詢問安慰』)。用心在意的人就會感觸良深,用情相關的人就會心如刀割,有仁有義的人,兢兢業業付出,就知傷有多深,就知力多無奈,那不只是某個國家的名字傷了人傷了國,同樣的手段,換了名字, 一樣傷,一樣痛; 夜以繼日,在這個工作上焚膏繼晷的苦心,突然無語問蒼天,比無法說話的人還要瘖啞痛苦,有聲發不出,有話不能言,用盡心思,費盡心力,血汗淚盡白流…
曾經,我也曾想走進外交這條道路,西語學涯的許多意外讓我走入了歧路花園,遠離了我的來時路,頭也不回地向前走,無怨無悔,甚至欣喜。因為總是這樣想,一個人從事外交,就只是一個人,如果我去教了書,就可以教出許多學生,鼓勵更多人從事外交工作,有為地為社會國家做事,而事實也真的這樣發生了…
曾幾何時,在國內不太受重視的西班牙語,唯一還能夠大聲說話的時候,是告訴大家我們的邦交國多集中在拉丁美洲的西班牙語國家,因此,考公職擔任外交人員一直是讓學習西班牙語的同學尚感振奮的一條「生路」,甚至康莊大道。殊不知,近十餘年來,這條生路越走越窄,荊棘叢生,似乎就要鑽進了死胡同,栽進了灌木叢的泥淖,一踩就身陷幾無法自救。這麼遙遠的拉丁美洲,還屬於開發中的第三世界國家,一塊治安不佳、貧窮、紊亂、毒梟的刻板印象深植人心的大陸…; 曾經,有不少老師跟我說,飛一趟 30-48 小時的旅行,跟拉美國家進行學術研究或文化交流,時間金錢上都可以去日本十趟了,還沒有時差身體調適的問題,何苦來哉?(尚且不說,接續還有此類話語:「他們又有什麼值得我們去取經交流的呢?」)
說得頭頭是道啊!沒有了邦交的藉口,拉美國家之於我們,恐怕像是缺乏劑量極強的嗎啡的癌症,回天乏術的安寧病房等待之外,就是再會吧,永別了嗎?
這深沈的雨夜,換尼加拉瓜的國際生來信了,告訴我他們有多徬徨,都是台獎生,他們的總統一聲令下,讓無數學子不知何去何從?讓他們從此失去在台灣短暫安身立命的機會!失去學習生活的機會!遠離家鄉來到此地,被斷交斷了生路,斷了學涯,在人生奮鬥的路上突然迷航,不知下一步走向何方?身處異鄉,不知道台灣的政府和人民會如何「處理」他們!難道是過去幾年來斷交的 SOP 嗎?我曾經看過老師辛苦爭取經費留下學生,也有學生讓他們國家整批喚回家園,也有轉移陣地,從這岸到彼岸,這傷害,哪是結痂就好。Messenger 跳出了訊息,是去年來清華的尼加拉瓜訪問學者,很無奈地說出小老百姓的無力感:「Profesora, 您在尼加拉瓜永遠有家有朋友!」
我看到曾是我的學生們,如今泰半是外交部主管職級,無語地在外交工作上只能做不能說的時候,突然想到自己過去聲聲鼓勵投入外交,究竟對他們是激勵,還是挫傷?優秀的他們不在外交領域,在社會各個階層也是一方菁英。我輩對西語的熱情不在政治外交上,還能「風花雪月」侃侃而談; 他們的西語就在這外交國際現實上字斟句酌,外交挫敗至此,西語是撫慰的糖霜還是腐蝕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