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英 Luisa Shu-Ying Chang

Luisa's World of España & Hispanoamérica

住院七日記

 

Day 1: 最後的晚餐:Have a nice day

Day 2: 把醫院當廚房嗎?刀前發文

Day 3: 盧溝橋抗戰 vs. 聖菲明奔牛節

Day 4: 左量右量都高燒,三天變七天

Day 5: 單手洗頭,舒爽無需醫藥

Day 6: 誤闖男士理容院,頭髮最多的客人

Day 7: 84 小時未進食,只瘦一公斤; 出院直奔「艾佳」


 

醫學的發達,醫療器材日新月異,醫護人員對疾病與病人的醫療與看護所締造的福祉與健康,是我現在還找不到文字和譬喻可以比擬的偉大貢獻。

「病時方知健是仙」,這句話我認為對大部分健康的人而言是一句俚語,不是真正的體會,所以才會有「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真實證言。但是,能見到棺材的人是生者,通常掉淚,也不見得真正醒悟; 躺在棺材裡的人,除非身後有靈,也無法知道自己生前對健康的無知與輕忽,所以更顯醫療人員的辛勞與至上奉獻了。

但是,病後不見棺材,又可以生龍活虎繼續生活,且能體會病時的警訊,更加善待身體,也更珍惜人際關係,那就是福報圓滿。

當今時日,醫術和設備的先進,除非異常重症與罕見疾病,任何需要開刀手術的病症,通常醫院都說手術/開刀到出院只需 3-4 天,也是避免浪費醫療資源的做法,甚至隔天就可以下床活動。這讓需要住院動刀的人,心情壓力舒緩許多,也更坦然面對身體需在「不知不覺」狀態下(全身麻醉)被「宰割」的恐懼,隨之而來的「後知後覺」(術後麻醉退去)的疼痛與療癒期。

一次,在與友人下午茶聚閒聊時,我才更能體會真的有不少人諱疾忌醫,即使身體有疾,仍然十分排斥看醫生、進醫院,甚至寧願想方設法,慢性治療,自己當郎中,也不願進手術房動刀。朋友對我說「妳好勇敢」,又戲謔說自己「因為怕死」,在「任何手術都有危險」的前提下,能不動刀就避免。而我如此體會與做法,乃因周遭的親人以及經驗,信任醫學,相信醫護,所有讓身體不適,足以危害健康的不良發現,都採取「快刀斬亂麻」的方式,以免夜長夢多,日常忐忑之外,外加禍患無窮。我當時也戲謔回朋友說,其實是我更怕死,所以要「除之而後快」。

現代社會,百工各業,似乎人人皆日理萬機,忙得不可開交。所有的事務都需要提前安排,訪人開會要排時間,上餐廳聚餐要預訂,看醫生要預約,休假旅遊要提前排休… 等等,否則常向隅扼腕。諸事如此唯有生病無法預期,也無法預約。

因此,醫療體系的專家對現代人身心健康的呼籲是,定期做健康檢查,以便早期發現,早期治療。如此,生病也可以變成一項可掌控的「預約」,讓人活得少驚慌多自在。

職是之故,為了避開學期間上課的不便與可能耽擱學習進度的顧慮,我在開學一個多月後,在聽取醫師多方建議提醒下,便決定三個多月後的暑假住院手術。經一事長一智,我跟學校醫學院同事請教當時,才知他們對「手術」和「開刀」有不同層次的理解和詮釋:手術相對是令人放心的小疾小刀,開刀是令人驚慌的重症大刀(不知道這個理解是否正確)。感覺似乎是「殺雞 vs. 牛刀」的差異。

因此,我讓自己的病況也在可以預期和預約的情況下排定,我也在這三個月的等待中盡量像個正常人,按部就班平靜過日子。醫院的 SOP 一絲不苟,一週前就收到屆時適逢週末前後,是否可再提前一天住院,以便更妥適安排各種術前檢查。

當然沒問題。提前三個月預約,表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所有的時間就為了這件事,彈性調整亦在自己的行程規劃裏。也因此,在這之前,我完成一本翻譯作品,出完考試試題,辭卻口試安排,寫完專欄文章….. 。因為,身體只要一倒下(躺下),啥事都得喊停了。

 

Day 1 :最後的晚餐:”Have a nice day”

一早,老公和我各自提著簡易行李上醫院,但仍然有備無患,多準備了幾件衣物,以防萬一真的要多住幾天。約莫去年的此時,我也來這兒住將近一星期,但是當時仍是學期末(記得當天開了四個重要的會議之後才能脫身),還在滂沱大雨下奔向醫院。當時是配角,當老公的看護; 物換星移,這回變成主角,去年的主角易位,換他當看護。一些朋友聽到先生照顧太太時,說很難得,真了不起,辛苦多擔待… 之類云云。我直覺這不是很正常嗎?彼此照顧不就是天經地義嗎?怎麼太太照顧先生是自然,先生照顧太太就變「難得」了?原來,後來我也才聽說:好些個先生會對太太說:「請個人照顧妳吧!妳生病,我可不會照顧妳喔!」而我的初體會是:「太太照顧先生比先生照顧太太讓人較放心吧!」不過,做人不能「贏賭又贏話」,要真誠感謝:有個先生貼心 24 小時一旁陪伴,每日那最辛苦的背影…

趕在十點前到醫院:抽血,X 光,心電圖,每一項檢查都要排隊排上一陣子。看燈號聽呼叫,正在排隊當兒,隱約從耳邊飛掃過談話聲:「今天來辦理住院的就約有 200 人」。醫師、護理和行政,個個忙得不可開交。我一點兒都不心急,只覺得他們好辛苦,一個人要招呼好多人。(最聰明的學生挑這種最辛苦的領域來讀書研究,還當作自己畢生的職志!)往來辦理住院、陪伴的人的「立足之地」,將面積不算小的醫院空間擠得像跳棋棋盤一樣 ——各家好手的棋子彼此擋來擋去—— 沒人能一路暢通無阻跳到對岸的家那樣蜿蜒迂迴。當然,重要的原因是,似乎要在中午以前將住院手續全部辦理完畢,因此,人潮擁擠乃必然。

完成所有的流程和檢查,也接近中午了,就近在醫院地下室吃午餐。好好吃吧,再來不知要多少天才能再吃東西呢!環視四周店面,看來,新冠疫情真是影響重大,連小吃部都關了好幾攤。

「醫院也會評估,生意不好的就換人來經營了。」老公一旁補充。他認為醫院的餐飲是最不會「倒店」的。

住院手續完成,下午其實沒事了,但是已經辦了住院,就是醫院的人了,不能「趴趴走不知去向」— 果真要執行「不遠遊,遊必有方」。所以,有要事可以請假外出。(我想起之前還打如意算盤,原訂七月六日傍晚有個新書發表會,想到一定得先辦住院手續,但請個假「溜」出去個兩小時,等新書發表會結束後再回醫院),所幸新書發表會改期了,否則我的承諾不僅失信,可能也會讓活動臨時缺一角,也平添醫院的麻煩。

但是,今天這一天本來就是比應該提前的還要提前一天,要事辦完,「病人」還沒真正成為病人,其實暫時沒事了。心中所憂就是怕這樣住進醫院,心情和精神會變差,直覺一旦手腕被套上寫上日期的藍白色塑膠圈,就立刻變成病懨懨的病人了。詢問護理站和醫師之後,說必須透過請假手續,才可以出去,但是晚上就得回院報到。的確,平常自己的規定都要求別人遵守,不能當了病人就想犯規 — 閩南俗話說「像在走廚房」—意思是頻繁出入一個地方,來去自如,把那個地方當自家「廚房」了。醫院可不是廚房哪!可是~我這住院七日記倒是聯想到廚房許多美食和烹飪啊!

這天晚上就是我的「最後的晚餐」了。雖然隔天的晚餐也還可以進食,為了避免累積太多東西在胃裡,平添翌日手術的不可測因素,前一日的晚餐還是不吃或少吃較理想。於是,老公靈機一動,說學校附近有家不錯的餐廳,吃過幾回印象佳,而且餐廳名字挺有意思 —Have a Nice Day 就讓我過這美好的一天吧!服務人員稱職能幹,口條好又會介紹新菜,說得你每樣都要試吃一下才不枉來這一趟。點了他們主廚的特色新菜「歐式烤春雞」和德國啤酒 —啊!在上手術檯前我都算是健康人士吧,什麼都可以吃!

 

Day 2 :  把醫院當廚房嗎?刀前發文

早上排電腦斷層,要打顯影劑。好似過關戰將般,要確認許多術前的問題和細節。

「妳的血管好細好沈喔,有沒有運動啊!運動會讓血管較粗且明顯」。

「有啊!我游泳!」

「游泳很好啊!」

「哪有!很久沒游了!」老公一旁補充這個「細節」。

「新冠肺炎大半年,誰真正在公共場所運動啦?」我也補充一個事實。

「每一條筋都很清楚啊!肌肉也沒有太厚,為何找不到血管?」我似不解地提問。

手臂拍拍打打,希望把血管打浮上來。針這一戳,中了又滑掉的樣子,只見針像人在游泳池裏游來游去,又好似潛泳,一下子不見人影; 又好似抓在手中的泥鰍,滑了一下溜掉了。

還是抽出來吧!啊!差點瘀青!這是連續性的靜脈注射點滴,不是針筒直接注入的打針,沒有一針見血的話,就容易留下痕跡。肘前窩處找不到血管,換手背或手腕附近吧!

「記得要讓我的手可以動喔!要能打字…」,我對護理師的唯一要求。

所幸,這回神準地一針見血,右手手腕關節附近已經打上軟針,貼上膠帶固定。電腦斷層在高端機器的輔助下,分秒間完成,我以為這麼快就變成尿失禁的病人 —自己尿床了— 經過解說,才知道原來這是正常反應,會有小便微熱的感覺,但並非尿失禁。哎呀!這人生生死大事繁複細微,處處是學問,樣樣有專精,點滴皆知識。

回到病房,護理師再次詢問叮嚀數十個問題,然後在原來的針孔上掛上點滴。身體一背上了針,吊上點滴,鐵定就是個病人了,行動變得遲緩,做什麼都受到限制了。是心理作用嗎?我怎麼覺得自己瞬間變虛弱了。

今天的午餐和晚餐都還可以進食,不過,午餐開始節制,晚餐提早時間,吃了一根小號香蕉,半盒優格。之後,真的清閒,時間多呀!搬出帶來的手提電腦,把昨晚就開始斷斷續續寫的文章〈推薦信— 圓葉椒草緣〉,趁今夜完成上傳到個人網頁,還連結到臉書。姪女(大 Eva)在台南一看到 Po 文,跟女兒 (小 Eva) 說:「妳媽明天就要上手術台,現在還有心情發文哪!」女兒也隨即 Line 過來跟我「戲說」,直覺這時候的媽媽需要幽默與玩笑,舒緩心情。我也回她說:

「我本來想等明天手術完後,晚上才發文的。明天是七七事變紀念日,也是西班牙重要民俗節慶七月七日聖菲明奔牛節,更符合我這「鐵牛二號」的名號; 但是擔心手術完後必然元氣大傷,屆時恐精神不濟,沒力氣打字,還是今天先發好了」。

「傻眼!」女兒 Eva 回了這個詞兒。平常只要她覺得不可思議,就來個「傻眼」。

其實,這一天,我還發了個簡訊。我寫給西班牙皇家學院一位經常指導我的院士,本來是談學術事,後來順便告訴他,我原想術後康復再寫給他,但是術後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其實我很放心的,我是以戲謔的語氣和文字寫給他),我就沒機會再寫,因此想想,還是先寫為妙。以前,皇家學院的網頁,每遇院士或外籍院士身故,都會刊登消息哀悼並致敬,那時,我就開玩笑提問:哪天要是我怎麼了,也會有消息?院士當時就說,會的,一定會的,會跟全球西語學界發佈消息; 還強調說皇家學院對待外籍院士也是相當禮遇的,相關事情一視同仁。這回有如此湊巧的病事,我便跟他說「要記得喔」!院士回我「講啥蠢話呀!」。這件事一兩年前閒聊時便跟我的 Eva 聊起,當時她早就傻眼過頭了。

離手術還有十幾個鐘頭呢!得過完漫漫長夜到天明才會有所行動,但是,我的手已經開始腫脹:血管太細,點滴濃稠,要穿越細微血管傳輸到身體各部,有點窒礙難行。明天手術還要用這隻手打點滴,直覺痛到彼時可不得了。想想得跟護理師報告一下。年紀輕但經驗老道的專業護理師,立即決定幫我「換ㄧ手」。雖說血管太細不好打,但護理師們各個專精,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都是「一針見血」。從右手換到左手,找到適當的位置,在左手腕和肘前窩之間,一針鑽進我的血管,點滴換從左手傳輸。這下好多了,右手本來就是工作的手,打了針果真不方便,換到左手,讓我感覺比較不像病人了。人雖然坐在病床上打字,手可還是「健步如飛」呢!

 

Day 3 :盧溝橋抗戰 vs. 聖菲明奔牛節 (San Fermín)

這次已是我人生的第三刀。本來應該害怕的事情,我好似已泰然處之; 或是故作鎮靜狀,不想自己嚇自己。這會兒我想到十幾年前,公公出主意為家裡客廳添一套新沙發時,我們看上一套非常舒適的老派沙發(椅背可以讓頭倚靠休息),老闆說是真牛皮。當時我還挑毛病,說這牛皮有痕跡。老闆回說:「這足以證明這牛皮是真的。您說,那個人的皮膚一輩子像剛出生的嬰兒,不曾受傷,沒有疤痕的?」是啊!手術刀疤痕,懷孕的妊娠紋,吃多了的肥胖紋,廚房烹飪菜刀割傷的刀紋、燒烤時的燙傷紋,生理失調的痘痘紋,歲月的皺紋…; 皮膚擴張縮小都會產生變化,更何況勤奮工作的牛隻!所以,也不嫌棄地買了回來,迄今還常保如新呢!

第三天的早晨,似乎比平常早醒。不吃不睡的日子,時間多出許多,突然有點不習慣了。不多久,我就被呼喚要移床,換到另一張病床,被推著走了。這下,更像病人了。還好戴著口罩,不然真怕讓熟人認出來呢!本來心想,我還可以走路,怎麼就躺著給人費力推了,直覺得這樣麻煩人很不好意思。

排第二刀。

 

「昨晚睡得好嗎?」

「有睡沒有好」。

「會緊張?」

「還好。但是太早睡,睡不著。很晚睡著,又很早醒來。」

 

順利的話,準備時間大約 20 分鐘,手術約 45 分。

「來,深呼吸」。

喝完胃乳,睜大眼睛看天花板,張大嘴巴塞口咬器,麻醉藥管對著鼻子。本來腦中意識清明,我還想我今兒個怎麼這麼清醒醉不了呢!結果深呼吸不到第三下就不省人事了。

再醒過來,沒有像睡美人被王子親吻清醒過來一樣,倒是聽到叫我的呼喚聲,之前一個多鐘頭發生什麼事一點知覺也沒有,兩段時空無縫銜接,只覺得都是躺在床上。只是,這回推出手術台後,喉嚨沙啞(正常反應,胃鏡撐了個把鐘頭,總會有怪怪不適的疼痛感); 全身又扁又軟,感覺自己像起司三明治,起司片被烤過濕軟變形和吐司沾黏一塊兒,這下我,和床單黏在一起撐不開,動了會有拔絲拉扯的感覺; 又覺得像消了氣又皺又扁的氣球,人說武功高強被廢了武功後,那 365 節骨骼關節全碎的狀態。我少有這種羸弱身子的感覺,突然連想起幾天前的一則登山消息:登山迷失幾天後被救出的某教授自述說,在孤立無援的那數十個小時內,身體軟弱無力,又毫無救援,曾經喝下自己的尿液解渴,但更多時候,飢寒交迫,幾度忍不下去,萌生放棄的念頭。是的,我感覺體力透支、全身麻醉到無力感的失能與脆弱時,那當下,似乎也能體會哪種想要放棄自己的怪念頭。

不過,推回到病房,很快就恢復「正常」——像個正常病人該有的正常和不正常。

下午立即要照術後X光。

老公和醫護人員,推著輪椅,跟著電梯一樓一樓下。進到電梯,每個人都站著,只有我坐在輪椅。電梯「客滿」又站站停。從十三樓到一樓,我快不行了。一出電梯,便感覺不行了。我了解自己身體的反應:不能動,不想見光,只能平躺; 感覺缺氧,心悸,想吐,無法站立…。耳邊依稀聽到旁人問我三次

「可以站起來嗎?現在可以了嗎?」

「不行,不行,不可以,我要回去躺著。」只見我雙腳往前伸,頭想要平躺,身子拉長,臀部從輪椅往下滑。

「快推我回去」。

老公似乎被我嚇著了。趕緊推著輪椅,找尋一個人少的電梯,不需站站停就可以到達病房。說時遲那時快,抵達病床就在床沿要上床當下,全身垮下(聽說這種時候是人最重的時候)。好厲害的年輕護理師,雙手神速地撐住我兩個胳肢窩,迅速將我移到床上。那當兒,我無力,腦袋有意識,剎那閃過腦海類似的畫面,像廚師用吊鴉架撐著鴨翅膀繞過頸子吊住烤鴨的影像!過了兩個半鐘頭,又好似啥事都沒發生一樣(想起 2007 年我在長庚養生村中暑模樣,身體迅速大壞又快好的兩極反應)。醫院志工、護理人員、醫師確定我身體可以的情況,再次下樓照 X 光。這回秒間完成。前後真是判若兩人(兩牛)。

下午,主治醫師進病房來探視,說明上午手術的情況(術後已立即跟老公說明,也看了那顆切割出來像雪白珍珠的圓體)。

「一切順利的話,明天就可以出院。」

真是太好了,手術完隔天就可以出院,比預期還早一天。心情頓時輕鬆許多。

晚上,我發覺左手點滴的針孔處和手臂又腫脹了,活像發酵的麵糰,也像肥美待煮的豬腳一樣,黏稠的點滴穿越針孔的張力,隱約在我的手臂發出陣痛的訊息,直覺應該再換手了。護理師也覺得手臂脹的太大,神速地用她們精準的針法,拍拍打打右手數下,這回在皮薄的手背上打了針。點滴針頭再回到右手,右撇子的人直覺活動受限,這一天,真是百分百的病人了。

 

Day 4  :左量右量都高燒,三天變七天

一早,六點左右,吞了抑制胃酸的藥。護理師量血壓,體溫。溫度計鑽進耳窩裏測量。

「啊,糟糕,怎麼 38.7 度啊!發燒發燒,不行!我再試試另一邊。啊!怎麼還是高溫!不行不行,今天不能出院了。」

「讓我再量一次」。護理師彷彿替我擔心,體溫多量了幾次都是高溫; 接受科學的事實,不再堅持,放手。

接著安排抽血驗尿。又一針。雙手已經扎了不少針孔,還不能重複一樣的位置。接著,抗生素、胃藥全部改成注射,不口服了。暫時也不能如預期進食。點滴繼續努力。

術後發燒好像是常見的情形。

「有急著出院嗎?」

「沒有。但是醫院也不宜久留!」

眼看打點滴的右手,經過一夜,又快要變成發酵麵糰和豬腳了。本來以為今兒個可以出院,就可以拆掉針孔,拿下點滴,這下得繼續抗戰。

再換左手。

每次換一手,就多扎一針,多留一個洞痕。左右兩隻手輪流打,快成了靶手了。所幸只要一拔針,針孔處就立刻舒緩,復元極快。

既然已經無法立即出院,就得想法子適應病房的環境了。醫院定期打掃消毒打蠟,十分整齊清潔; 但醫院畢竟不是飯店,住院不是度假。幾天下來,神經質地總覺得身體周遭都是藥味兒,隔壁房已經住了 23 天,真不知他如何撐過來呀!我打心底直想替空氣換個氣味,結果看到先生買了綠茶包,我拿了一包來嗅聞,天啊!連這個平常不太引我注意的小茶包,這下都變成我的天香清新劑,直覺像森林裏一大清早的芬多精,這綠茶包,就讓我手握在鼻間不停嗅聞,寧靜地入夢鄉。

 

Day 5 : 單手洗頭,舒爽無需醫藥

 本來第二天用口服的藥,因為發燒,全部都改成注射了。抗生素,點滴,胃藥,還有令我頭痛的頭痛藥。醫師、護理師、先生都問我胃痛不痛。奇怪,該痛的沒感覺,不該痛的(好似老毛病)像手榴彈、像石榴,要炸開粉粹一樣。所幸,痛的感覺一陣陣,不是連環炮,還有歇息的空檔讓我身心安頓須臾。主治醫師、住院醫師,護理師又詳細問了我的身體狀況。

「這個醫師很不錯。很細心。他大概要確保妳都沒事了,才會讓妳出院。」老公聽完如是說。

下午,趁著點滴針孔移到左手,我非得利用右手可以活動的機會,洗個頭,讓腦袋更清醒些。幾天下來,自行淋浴擦澡不成問題,左手右手都行得通。今天這會兒,我就把握針孔移到左手的機會,說要洗個頭。

老公先是說地下一樓有美容院,但我說,拖著這「瓶瓶管管」不方便,他只要幫忙移動點滴到浴室,幫忙看顧點滴,洗頭的事我自個兒「一手包辦」。

就這樣,先用蓮蓬頭沖水,將頭髮弄濕,倒上洗髮精,一手搓揉,不覺窒礙。之後,再將水源轉換,蓮蓬頭的水轉到水龍頭,蹲下去沖洗,確保洗髮精都沖洗乾淨,毛巾一擦,吹風機一吹,哇!怎麼感覺像坐完月子才洗頭那種暢快感啊!洗一個頭,比吃什麼藥都讓我覺得神清氣爽呢!連護理師來量血壓都說好香!

這一晚,身心特別舒暢。但是燈光和眼睛都不適合長時間閱讀或看螢幕。睡不著,總要找事情做吧?女兒又 Line 來提醒醫師的叮嚀,說我術後回家短期只能吃流質,要好好規劃之後的飲食。腦筋一轉,從來不曾使用手機購物的我(嫌螢幕太小不能盡興瀏覽),竟然幾分鐘之內也能在病床上按鍵花錢。這一晚的購物,比我出院回家當天更早送達,等待主人好好利用它們。

「媽媽今天好嗎?」女兒在家庭群組 Line 來關心。

「剛剛單手洗頭。」爸爸回訊息。

「傻眼!」我似乎又做了她覺得不可思議的事。

如果不造成醫療的浪費,如果都可以病後復元,恢復健康,如果人一輩子不可能完全不生病,我覺得應該讓每個人早點生個病 —足夠體會生死的病— 才能更謙卑領略萬事萬物的無常,細細觀察平時看不進眼裡的疏忽,珍惜所有可大可小的擁有。

 

Day 6 :誤闖男士理容院,頭髮最多的客人

不知不覺,已經進入第六天了。住院一週,比起正常的時間多出一倍了。看我寫的如此輕鬆,卻是不凡的症啊!

「今天開始可以喝米湯。煮成稀飯後上面那一層米湯。樓下有賣,或是也可以直接跟醫院訂餐。少量多餐,慢慢適應。」

「醫師擔心您沒進食,營養不夠呢!」

我其實沒有飢餓感。老公說,這點滴「營養十足」,竟然妳都不覺得餓。我心裡偷偷盤算,苦中作樂,看能不能把握這次機會,把我年來一直失敗的減肥計畫趁一次成功實踐呀!

中午先喝了地下一樓餐廳買上來的米湯。「真好喝呀!」,無味才有味!有點濃稠的米湯,我可喝的真開心。女兒問說是不是戲劇裡,那窮苦人家喝的米湯?我說是的。但是我從小就喝這個長大的,不覺得是清苦。而且,出差旅行時,飛機上只要有稀飯,都點稀飯吃。生病時,飲用沒有味道的食物才吃得下呢!

喝了米湯,身體的元氣果真不同。開始頻繁在醫院的空間走動,也算輕量型運動。

「今天只要保持『好紀錄』,沒有突發狀況,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老公勉勵說。本來以為 3-4 天的事,發個燒變成「週記」。慶幸的是,點滴療程已結束,拔掉細長繞道的管子,手上雖然還掛著針,但是終於可以來去自如,不受牽絆。真是「自由誠可貴」!

「去地下一樓洗頭去」。

沒有點滴的管子和架子,也不用再練功 —自己單手洗頭。先生陪我下樓,一出電梯門,我這老公似乎熟悉的很(的確,去年約莫此時,他出院時,我陪著他到這兒洗頭),他直接帶我走進去,我也不疑有他。老闆親切地招呼,而且也有空位。沒想到醫院的理容院生意興隆,來洗頭的客人(病人)不少呢!

「哇!妳的頭髮好多喔,妳是我今天洗過的客人頭髮最多的」。

「是啊!我的頭髮本來就很多。其實現在已經少很多了」。

「還是很多啊!要多搓揉幾次。力道可以嗎?」

「很好!很舒服。謝謝!」

女老闆一邊洗一邊跟我聊天。我看著鏡子裏的她和自己,也瞥見左右兩旁的男士,他們看來年紀比我大以外,坐著輪椅來,不像我行動自如,自己走進來,還可以跟老闆閒聊。不過,醫院的理容院畢竟不是平常「休閒的理容」,大家都不言不語,靜靜地讓人洗頭。

沖洗完,吹乾頭髮,又感受到前一天自己單手洗頭的舒暢,這回,讓人洗的更舒爽,自然更舒暢了。前腳才踏出理容院的門,老公跟我咬耳朵說:

 

「這間是男士的耶!後面那間才是女士。去年是我洗,所以剛剛我自然就帶妳進來。我以為兩間是同一間,剛剛出去看了一下,才知走錯了」。

「哎呀!那老闆還說我是她今天洗到的頭髮最多的客人。當然最多啊!其他都是男士,有些半禿也只剩一半的髮量。那她怎麼沒跟我說我走錯了呢?」

「反正都是洗頭,沒差啦!當然就趕快招呼妳,給妳洗下去啦!」

走出男士理容院的門,我轉頭看到隔壁是女士美髮才驚覺。隱約看到裡面的老闆拿著吹風機對著客人吹髮時,還用餘光看著我。彷彿看著這位應該是給她洗頭的客人,怎麼這麼冒失地就走進男士理容院了呢?

天啊!剛剛裡面一群都是男人啊!我望著鏡子看時竟沒發覺!

「沒關係啦!醫院裡頭,大家都很累,沒有餘力注意別人啦!」

「尷尬的是我,又不是你。」

這情境,好比性別友善廁所還沒有設置前,你走進去男士洗手間,悠哉遊哉走出來,一看,還誤撞了正要進去的男士,妳還想告訴他說「你走錯了」的尷尬。再望望標示以及文字,上面寫的清清楚楚,是自己糊裏糊塗!哎呀!果真生了病,啥都不對勁了。

 

Day 7:  84 小時未進食,只瘦一公斤; 出院直奔「艾佳」

第七天,出院。上帝創造大地萬物,第七天也要休息啊!今天終於打理行李,可以出院回家了。我跟隔壁剛住進來的婆婆祝她早日康復,聽來她已經出入多次。哎!醫院走一回,疾病沒有階級!經過幾天的「刀光針影」,出院理當直奔「愛家」,躺在自己最舒服的臥室和床墊,抱著枕頭,舒舒服服睡一覺。

早上再吃藥,打針,獲准回家。

其實,昨晚我就開始跟老公耳語,幾近「碎碎念」:出院回到中壢,不要直接回家喔,先載我去「艾佳」補貨。

他大概知道,順著病人的意思做事,就是讓她盡快恢復健康最好的方法。他只有叮嚀:醫生說不可以提重物,不要買太多,買最急、最需要的就好。有需要改天再來。

說歸說,他好像很認識這個不聽話的老婆,忍不住用閩南語說了重話(閩南語的力道和「嘳口」(語氣)比較強):

「妳實在真敢死耶!買這麼多,提這麼重!」

反正已經買了,就幾步距離而已。

「傻眼!哪有人一出院就進廚房?」電話那頭大女兒驚訝又心疼的語氣。

「只是不能提重物,不能騎腳踏車,沒說不能進廚房」。看來,我這舊石器時代的人可做了不少讓 AI 世代的人覺得傻眼的事呢!

我已經活動自如地進出廚房,還可以準備午餐。住院時,差點兒「把醫院當廚房」(想要來去自如)。這下,回到家裏,廚房是真的,把廚房當廚房來去自如也是真的。

備完午餐,趁還沒進食時站上磅秤,一看數字:過去 84 小時沒進食,純粹靠葡萄糖點滴,也才喝了三次米湯,怎麼才掉一公斤不到啊。十分氣餒!真是「得不償失」呀!

這出院後到晚上的半天,發覺醫院和住家也有時差呀!在醫院,除了用電腦打字發文,看了電影,泰半無神也無力,躺臥床上,睡睡醒醒之間; 既然沒有三餐,也忘卻日夜黑白。回到家來,醫院的時間還在運轉,但我知道,不能躺下在心愛的床睡大覺,而是應該坐在書房的電腦桌前打盹,以便調整「時差」。


 

 

4 comments on “住院七日記

  1. mickey
    2020/08/27

    老師:
    您為什麼手術?是舊疾嗎?看到您腫脹的手,想到我媽媽也是這樣,很心疼,又不能代替她…病人真的很辛苦,要承受身體的病痛,心裡也壓力大;照顧者也很辛苦,盡心盡力,擔心病人點點滴滴…希望您們都能健健康康,幸福.

    • ntuluisa
      2020/08/27

      Dear Mickey,
      已經是過去式。我很好。每個人體質不同,生病的反應也有差異。媽媽輩的因為年紀就更辛苦,凡事盡力就好。祝您健康。

  2. Moni
    2020/08/28

    Seguro que ha vuelto a gozar de una salud de hierro por habérselo tomado con tanto humor. ¡Cuídese!

    • ntuluisa
      2020/09/01

      No sé o no me acuerdo de quién es usted. Pero se nota que al menos ha mirado (o leído) lo que he escrito para percibir el humor. Estoy bien ahora. Graci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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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20/08/26 by in 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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