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世界圖繪》這本書,也祝福大塊文化出版社。
譯者,被役者
出版界有許多暢銷書初版、再版、數十刷不足為奇,甚至首印版就數十萬冊擠爆書市狂賣的盛況,今天為文寫《世界圖繪》再版,也未免如井底之蛙,沒見過世面!
當我還是學生的時候,開始練習翻譯,也有出版社樂意出版時(當時是翻譯工兼義工,出版社出版的決策是有知名教授或作家擔任總召),便經常聽聞「人文書籍翻譯類」能賣完初版一刷三千冊就已經可以放鞭炮慶祝,賣出上萬本簡直狂喜,名符其實的「暢銷書」,但是這種情況屈指可數。當時也有出版業的總編輯慧眼說出:「沒有人會在意譯者是誰,書賣得好不好跟譯者沒有多大關係。」
數十年過去,上述出版界的現象似乎依然是不可撼動的鐵律(初版還有三千冊嗎?),願意擔任譯者的人謹守本分,也泰半知道現實,奉為圭臬。
過去出版社評估純文學書是出版毒藥,因此,還願意給譯者以售價百分比和一定的冊數計算,給予譯者類似版稅的計算方式給付翻譯稿酬。因為這樣算來,以文學書經常滯銷的情形,出版社是贏家,譯者獲得的酬勞遠比一次性支付更低,唯一精神上的安慰是沒把自己的孩子(譯作)賣掉換銀兩醐口。然而,曾幾何時,幾樁意外,因屈指可數的幾本文學暢銷書讓譯者分享利潤之後,出版社似乎心有未甘,一不做二不休全部以賣斷的方式給付譯者。
時至今日,有少許十分難得的現象,我還看到幾位英文,日文的資深學者/譯者,出版社以禮相待,持續支付年度結算的版稅給這些少數有能力維持並堅持的譯者,當然,很重要的原因是,譯者德高望重,譯作是主流語言和作家,有能耐熬過絕版的威脅,持續還在書市上流通。
國家教育研究院的《編譯論叢》學術期刊,有一個專欄以探討台灣翻譯界的挑戰與現況為主題,將論壇或研討會的重點書寫成文字紀錄刊登,期許給予翻譯界學者譯者更多的鼓舞或是反思。2016 年 11 月25 日我受邀主持一項論壇—「臺灣西班牙文翻譯之現況與挑戰」,邀請幾位西語學者分享自己在翻譯上遇到的喜怒哀樂。
我當時似乎已經很悲觀了。還提出文字遊戲的比喻:舒適 vs. 書市,以西班牙語翻譯的現象說明在台灣特別的困境,是為譯界「變形記」。
這張 ppt 的圖所要表達的意思是:出版社常常以替譯者著想為由,提到出版的文學書都不好賣,因此,「賣斷一勞永逸」:出版社說一次賣斷對譯者較好,因為不賣斷的版稅支付法酬勞低,而且要是書銷售欠佳,譯者毫無利潤可言。但是如果譯者想要堅持「不賣斷」,那就「永逸不勞」(彷彿譯者的解奴運動),因為,出版社不怕找不到別人翻譯,而且「翻譯」當作一項經歷的話,譯者總要有作品才稱為譯者,因此,年輕的學人或學生更需要這樣的經歷,常樂意嘗試。因此,也就有下一句「你不勞別人永譯」,就讓願意合作的譯者長期合作,出版社也逐漸訓練出他們合意的人選,願打願挨合作無間。只是,依賴翻譯的譯者,通常興趣和志業才是持續翻譯的支撐力量,而非微薄的酬勞,試問,孰能依賴翻譯維生,永續經營?
我常不忍這樣比喻,可是又常常是活生生的事實。譯者,無異於「被役者」,和「奴」相去不遠。想起一樁十分奇異的現象,我不禁好奇出版業者究竟是怎樣一顆心? 偏偏來跟我們接觸的也是受僱於出版老闆的員工,他們拿錢事沒法度,也無可奈何。我曾經翻譯一部作品將近十萬字,也為這部譯作寫一篇導讀,結果我收到的酬勞譯作和導讀兩部份相差無幾:自行忖度一番,莫非寫導讀的我是因為我是「學者」,所以學者有價(基本工資),翻譯作品的我是「譯者」,譯者如奴,則廉價?
不然,我得十分感謝當時的主編,願意用導讀酬勞彌補翻譯酬勞的不堪嗎?
一言以蔽之,與其說還樂意翻譯的人都是佛系出身,不如說對那份專業還有自己的理想和志趣,酬勞是業界試圖壓垮尊嚴的「惡棍」(曾經聽長輩說,閩南語俗話稱『錢』為『惡臉』,言下之意,『惡臉』一出手,人就屈服,似乎有『為五斗米折腰』意涵); 亦有威脅之感 — 「要就拿去,不要就拉倒」!
《世界圖繪》拉丁-中文雙語版
翻譯這本百科圖繪時,剛好卸下行政職務不多時,當時和編輯談到這是一部辭典學,一部百科全書,不會是暢銷書,但應該是長銷書,2019 年 12 月書出版後,陸續有三篇文章引介這本書,兼述拉丁文始(史)末。
只是這本書與眾不同,它是拉丁文,就像 7 月 24-25 日在大愛台「青春愛讀書」播出時,主持人謝哲青問:「現在二十一世紀的時代,我們為何還要回頭來念拉丁文呢?」我在節目裡也逗趣的回答「其實我也很懷疑…」。沒想到,短短半年內,竟然再版了!初版二刷!!可以用破天荒來形容嗎?還是眼珠子都掉出來了?還是「這是做夢嗎?」…
從前從前,常常很羨慕有些譯者,有幸可以翻譯到好作家好作品,若暢銷又長銷更是錦上添花、如虎添翼; 總覺得手中有一本好書可以翻譯就是很大的福份。可是,翻譯在學術界沒有學術點數(學術積分/ 學術業績),毫無作用。雖然科技部 1996 年開始推動「經典譯注計畫」,鼓勵學界致力翻譯經典外文作品,並且撰寫一篇學術導讀,可視之為學術(參考)著作。施行多年,發現申請經典譯注計畫者以教授佔大多數(沒有升等的門檻了),需要升等的學者也不敢冒險以這個尚未被證明/正名為學術的「名門閨秀」的翻譯作品來當門神。弔詭的是,名目上又披上「學術」的大衣,內容多非普及型的大眾讀物,書市詢問度不高,若非科技部、聯合副刊,學校單位卯足全力積極合作推廣,難與一般外文翻譯書在銷售和讀者接受度上相提並論。
2019 年 2 月收到翻譯《世界圖繪》的邀請,沒有想太多想太久就答應了,因為隔了七年沒有翻譯西語作品,總覺得不應該。加上太久不熟悉翻譯書市運作情形,傻呼呼地就都說好(一如我平常保養車子的習慣,或是醫院看診需要簽同意書時,從來不問不看,人家文字條列洋洋灑灑,我的工作就是直接簽名一樣)。不過,長久以來,我已經調適好心情和思維,知道不勞而獲的好事和好運從來不會降臨我身旁; 身旁有個有智慧的老公,常常幫助我轉換心情,每每他提到太極拳相關二三事,我總是信之服之。這回,加上祖師爺輩:太極拳師父吳國忠生前常提到太極拳師祖鄭曼青,說他常引古語「文人不賣字,武人不賣武」,因此,引申其義,酬勞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可以譯到喜歡的作家、書是不是暢銷都變成排除條款,唯一還要提醒別人和自己的,就是不能用酬勞來壓垮學術尊嚴(或倫理),也不能把譯者(尤其被稱為小語種)當「奴」役之。
啊~「拉丁」的神奇,一千零一夜的精彩
雖然我從 2006 年開始,就斷斷續續參與一些與拉丁文有關的學術審議,但是,我並非拉丁文專家。閱讀上,我有許多拉丁文的工具書輔助,以及在西班牙幾年學涯的在地薰陶而已。十分幸運,西班牙文的專業幫助我了解拉丁文(在拉丁文之前,就是熟悉更多相近的義大利文和葡萄牙文)。《世界圖繪》的拉丁—中文雙語版,則是因為它的版權是從拉丁—西班牙文來,所以我可以借助我熟悉的西班牙文,讓拉丁—中文相對容易上手。同時,我也再次溫故知新,藉這次翻譯再次問候拉丁文。當今時日,全球化與國際教育叫的震天嘎響之時,熟悉別人的語言是突破疆界的起手式和試金石,尤其英語必備之外,第二外語蔚為風尚的學習風氣,此時來學習/認識這多種語言的母親—拉丁文,其實是「來得正是時候」。
《世界圖繪》出版後,二月初疫情尚未肆虐全球前,我去了西班牙,把這本書送給皇家學院圖書館典藏,院長還請我在院士全會中稍作介紹。我也把這本書贈送給幾位台灣和西班牙西語學者,感謝他們在我致力推廣的西語學術活動上的合作與協助。
我從學生時代開始嘗試練習翻譯迄今,翻譯《世界圖繪》這本書和過去最大的不同是,書出版後,我收到很多學者和讀者的來信,讀者這些反饋應也會直接傳達到出版社,如跟譯者有關,出版社也會讓我知道。基於拉丁文的性質,讀者屬於高階知識分子階層,來信有些希望討論拉丁文的問題,有些閱讀到拉丁—英文的版本,希望了解拉丁—西文版本的差異,有些提到自己正在攻讀西方神學(哲學、音樂 語言學…)博士學位,拉丁文是必修,但並不熟悉拉丁文母系下的其他歐語(法文、西文,葡文,義文、羅馬尼亞文……),想探詢其間相似度或入門訣竅,有些詢問到歐洲各國大學是否還教授拉丁文,哪些學門特別注重,有些則質疑拉丁文為何是「死」的語言,有沒有口語溝通方式?或是在東方國家,語言體系完全與西方語言不同,如何引介和推廣這個比其他語言都困難的「古」語… 等等。
菁英的語言
除了熟識或陌生的讀者來信,這半年來—容我根據觀察牽強附會—我注意到《世界圖繪》的出版和推廣發揮了效用,要不是新冠肺炎肆虐,取消好幾場新書發表會,後續發酵應更熱烈。然而,一本屬於「艱深語言」的百科辭典,一本有需要才會使用的工具書,法國學者瓦克(Françoise Waquet)的《拉丁文帝國》(Le latin ou l’empire d’un signe XVIe-XXe siècle)界定的「菁英的語言」,「階級畫分的語言」、「說和掩蓋的權力」的語言,可以在半年內再刷,實屬令人嘖嘖稱奇的神蹟。雖然書出版以後,跟譯者已然「一刀兩斷,毫無瓜葛」,但是譯者泰半不是為了物質回饋,仍會持續關心書的成長。
這半年來,我閱讀各種書籍和報章雜誌,發現不少名人、專欄作家、專書作者、或是資深記者專題報導,行文間總會先來個拉丁文:「前情提要」,或是「半路殺出程咬金」,或是文末來個好結語,套句流行俗話,拉丁文點綴字裏行間,「含金量」提升:諸如「xxx 其實是來自拉丁文,意思是 yyy」,或是「拉丁文有句格言說:xxx…」,或是「xxx 這個字和拉丁文的 yyy 是一樣的意思」,「拉丁文雖然是死的語言,但是我在國外讀書時,也有涉獵…… 云云」,此種頻率顯然高於過去的文章甚多,學術單位也新開或加開拉丁文課程,讓嫻熟拉丁文的師資人才得以發揮。如果說,過去國民教育尚未全民普及或海外留學鍍金還是少數人的優勢時,有人講話夾雜幾個英文詞彙,便讓人覺得喝了洋墨水很有學問,那也許現在要升級講拉丁文,更勝彼時那種氣勢了。無論如何,諸此種種現象都是正面的導向,展現學問與知識不受時空的限制,只要有人類,只要有求知慾,過去、現在的文化資產都可以復興綿延到未來,想來不禁讓人欣喜雀躍。
其實,有另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世界圖繪》繁體版本直接在海外銷售(陸港澳),因此,我也發現大陸的學子學者相當積極,來詢問交換意見者不比台灣的讀者少,彼岸專攻拉丁文的學人也相當可觀,整個載體量一定比台灣更多,《世界圖繪》可以短時間再版,或許彼端的銷售量勝過此邊也說不定。長遠地想,那我們更不能望塵,而需儲備足夠的能量超前。
曾經,我曾揶揄自己,自我解嘲說,我可能是「譯者毒藥」。因為翻譯過的作品,很少有再版的。有些初版一刷聽說就在倉庫躺好久了,不像睡美人,等到王子親吻甦醒過來有了新生命; 庫存換了封面想要「金玉其外」,彷彿也只像灰姑娘的兩位姊姊,削足適履也無法飛上枝頭作鳳凰。翻譯作品能夠再版(再刷),也是給譯者一個「洗心革面」的機會,還可以針對譯文修改、潤飾,補充譯者得到的新知,與時並進,這不僅是出版社和讀者的福音,對譯者是最好的心靈補償和慰藉。
過去到現在曾經翻譯過的作品中,墨西哥小說家魯佛的《佩德羅・巴拉莫》(Pedro Páramo)可以讓我在 25 歲和 52 歲的時候各翻一次(應說 52 歲修改 25 歲的譯筆和勘誤)再重新出版,這是「人生難得幾回譯」的幸運。2012 年誠品敦南店好大的的櫥窗海報推介,這是我感受過非金錢可以相提並論的喜悅 (不是因為自己是譯者,而是西語小說難得受到如此待遇)。1994 年西班牙 1989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塞拉(Camilo José Cela)夫婦來訪(剛過世的李登輝總統在總統府接見),和台灣的學者作家談論旅行文學,隔年(1995)我翻譯他的《亞卡利亞之旅》(Viaje a la Alcarria)兩個月內再版,明顯是受到他來訪的旋風澤被。
2006 年西班牙旅美小說家薩豐(Carlos Ruiz Zafón,今年(2020)6 月19 日病逝)的《風之影》(La sombra del viento)的盛勢,似乎也嘉惠了那年我翻譯的《紙房子裡的人》(La casa de papel,阿根廷作家卡洛斯・多明格茲著),不僅可以擠上排行榜前十名,還可以在書市間徘徊一整年,隔年二版,這個都是超出夢想的期待。再來,就是 2019 年的繪本,「明日之書」(《什麼是民主》、《關於社會階級》、《這就是獨裁》,不到兩個月好像就再版了。圖繪叢書可會是出版業未來的大優勢,大家懶於閱讀密密麻麻的文字,選擇看圖一目瞭然的繪本恐怕是明日之勢(知識)了。
上述零星譯作的再版都不能跟《世界圖繪》相提並論,因為這本是「死語言復活,古董變新娘」,非常特殊的書籍。在歐洲,人文社科領域的學人懂拉丁文是一件「日常」,在東方,我們去接觸拉丁文是「非常」,但是《世界圖繪》再版給所有讀書人(出版人)一個堅持出版、堅持閱讀「經典困難」的希望,印證西文俚語的 El saber no ocupa lugar (中文的「學無止境」不若西文的「學問/知識不佔空間」有感) 。就像上週大愛電視台的「青春愛讀書」播出的《世界圖繪》導讀,看到年輕學子不管懂不懂,學不學,有沒有興趣,對拉丁文懷有知的慾望,探究的好奇心,那知識之鑰就啟動了。
電影,動畫,電視劇重拍無數次的《小婦人》,2019 年底上映的中譯片名是《她們》,裡面有一句中年教授 Friedrich Bhaer 對 Laurie 說的話:「能學習拉丁文是種恩典」。
《世界圖繪》半年內再版也是一種恩典。無限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