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英 Luisa Shu-Ying Chang

Luisa's World of España & Hispanoamérica

盲目的明亮,明目的黑暗—薩拉馬戈的《盲目》

盲目的明亮,明目的黑暗薩拉馬戈的《盲目》〉,《印刻文學生活誌》「疫戰」專輯,2020 年 5 月號,201 期,頁 98-101。

 


前言私語:

一轉眼,再次寫薩拉馬戈竟然是 23 年後的事,真是不可思議!一九九五年開始介紹他,在中時「開卷周報」寫過他的生平,《所有的名字》(Todos os Nomes)和《洞穴》(A Caverna) 短評; 一九九八年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在中時「人間副刊」再用稍長篇幅引介他一次。幾篇文章中都有提到一九九五年這部瘟疫流感作品:《盲目》(Ensaio sobre a Cegueira)。

葡萄牙文不是我的學術專業語言。可能因為鄰近西班牙,被認為「西葡一家親」,而歷史上,葡萄牙的確曾經是西班牙,時為 1580-1640,長達 60 年。葡萄牙北方與西班牙加利西亞自治區(Galicia)相鄰,加利西亞語和葡萄牙文書寫和發音時而像連體嬰。博士時期,我住的學生宿舍「巴西書院」(Colegio Mayor Casa do Brasil)定期開設葡語課,我玩票性質的修過一學期,曾嘗試以葡文直譯保羅・柯爾賀(Paulo Coelho)的短篇小說在中文媒體刊登。

巴西葡語和葡萄牙的葡語關係如何?這問題跟一般人很喜歡詢問的西班牙語一樣:拉丁美洲西班牙語和西班牙的西班牙語有沒有什麼不同,彼此能溝通嗎?只要想像兩岸三地都講華語,有沒有大同和小異之處?有沒有溝通障礙?自然就可以理解西葡語在歐洲和拉丁美洲的境遇。

葡萄牙語如果可以變成我的斜槓人生的發展,該會是一件很美妙的事,但是術業有專攻,純閱讀娛樂消遣,或知識性的吸收,中文世界的譯作可以滿足我們知的渴望。但是只要有了「學術批評」,原文裡面的語言及文化元素應該成為研究的對象,因此嫻熟原文絕對是必要的。只是,想到花了多少年都還無法讓西班牙文任我「玩弄於股掌之間」(此處「玩弄」只是套用,非輕蔑,意為掌握、游刃有餘),多出一個語言,意味多出一個人生的投入。

這喃喃私語的前言乍看以為是要為自己書評葡文小說「正名」,非也。其實反而擔心有了葡文的「表象」與「面具」(就像我寫這篇〈盲目的明亮,明目的黑暗:薩拉馬戈的《盲目》〉的主旨),誤以為自己已遠離西文。有此傻想是因為,過去每次撰寫西語文學相關專輯時,總覺得比較想寫其他執筆人的題目和文本,彷彿那才是正中自己長久經營之路之道,也是西語人必讀必修的集體認知。呵呵,好像小孩子在飯桌上吃飯,大人看了菜單,點了沒指名給誰的許多個別套餐,餐點一送上來,忽覺旁人的美食比較好吃?

不過,這次寫《盲目》感觸甚深,再次閱讀與書寫,審視當時才正式教學第二年的文學評論溫度,倒吃甘蔗,十分享受; 如今,彷彿在挑戰之中(短時間要書寫、要告訴讀者)浸淫與吸收更多,開拓自己的向度。雖然時隔 23 年了,雖然薩拉馬戈 (1922-2010)也早已在天堂的另一個角落,這作品談論的流行瘟疫症狀與徵狀並沒有遠去,我也還沒有離開葡文太久。


 

 

一九九八年葡萄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 1922-2010)重要的代表作之一《盲目》(Ensaio sobre a Cegueira)於一九九五年出版,已是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的作品,但是小說中所闡述的故事和省思的議題,在今日全球面對新冠肺炎猖獗襲擊的當下,恰似一個精準的未來式「反烏托邦」預言/寓言。

盲人的主題在文學作品中出現並非稀有,希臘神話就有盲眼諸神,而荷馬(Homero: Ho-Me-Horón)就是眼盲的意思。在薩拉馬戈之前,西班牙十六世紀寫實小說《小癩子》(Lazarillo de Tormes)裏眼盲的年老主人:狡猾、貪婪、壞心眼的角色,教小癩子要世故機伶; 英國威爾斯(Herbert George Wells)的短篇小說《盲人國》(The Country of the Blind) 裏眼明人是異類,厄瓜多山谷裡的盲人世世代代以盲安家治國。阿根廷小說家薩巴多(Ernesto Sábato)的《英雄與墳墓》主要篇章〈關於盲人的報告〉(Informe sobre ciegos)裡偏執狂的維達爾(Fernando Vidal),執迷於盲人秘密組織,設想其為黑暗的惡勢力; 以及《隧道》(El túnel)裡遭少妻戴綠帽子的老夫阿言德。這裡面的盲人,不論是個人或群體,是保羅.里克爾(Paul Ricoeur)探究神話裡《惡的象徵》(La symbolique du mal)的指涉,是明眼世界的怪異現象,也是薩拉馬戈《盲目》的母題。

薩拉馬戈的《盲目》,敘述在某個國家裡,人民陸陸續續失明,不知從何感染,卻是全國流行蔓延。小說從一位開車等著紅綠燈的駕駛人開始,突然間發現自己失明,路人帶他回家後,妻子跟著喪失視力; 護送的路人隨機心生竊意,偷走眼盲主人的車子,卻也沒能倖免,返家途中倏忽跟著失明。夫妻趕著去眼科診所看個究竟,一連串不幸卻開始蔓延,前往診所看眼疾的人也瞎了,連汲汲想要探究病因的眼科醫師本人也都看不見了。所有盲人患得這「白症」毫無潛伏期,眼中瞬間一片明亮、徹底的渾白,但是看不見,看不見。

「白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擴散感染,所有病患和疑似感染案例被倉促成軍的運輸安全委員會集中到他們認為最適合隔離的場所:精神病院。在這個光天化日之下眾人莫名其妙眼盲的現象中出現一個神奇的例外,眼科醫師的太太是唯一眼睛正常看得見的人,而她巧妙地矇騙,和丈夫及一群眼盲病患住進精神病院。

《盲目》裏所有的人物都沒有名字,僅以身分特徵或職業說明。這是薩拉馬戈創作詰問的一個永恆的問題,名字不過是一個面具、表象或標籤:「你認識別人給你的名字,卻不認識自己的名字」; 在看不見的世界、疏離的人群,喪失祥和的暴力氛圍裡,名字有何用?《盲目》之外,還有《所有的名字》(Todos os Nombres; 僅主角人物叫荷西)、《間歇性死亡》(As Intermitências da Morte)、《明目》(Ensaio sobre a Lucidez; 盲目二部曲),這幾部小說的人物都是無名氏,猶如俄國薩米爾欽(Yevgeny Ivanovich Amyatin)的反烏托邦小說《我們》,或是艾茵・蘭德(Ayn Rand)的《頌歌》(Anthem)—人物只有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數字代號。薩拉馬戈透過《盲目》啟動哲學思索:沒有個人主義,沒有獨立自我,無政府狀態,以集體共存亡的社群為主軸,從中探索體與靈、人與人,人民與政府、人與環境、世界的關係。

精神病院先後收容的近三百人的眼盲患者分成幾個族群,故事環繞以醫生太太為首的第一批病患為核心:眼科醫生、第一個眼盲人與其妻子、偷車賊、戴墨鏡的女孩(從事性交易)、戴眼罩的獨眼老人、一直吵著找媽媽的斜眼小男孩。第二群惡勢力:以持槍的盲眼流氓為老大,其餘跟隨的手下儸儸和臣服惡勢力的牆頭草; 第三群是精神病院僅負責送三餐的士兵、頒布任所有人自生自滅的管制條例,而這些士兵也相繼感染盲症。第四群是零星個案,往來精神病院廂房,參與搶食鬥毆的亂源。

《盲目》揭櫫幾個發人深省的問題,有別於古今歷史上瘟疫大流行時眾人所恐懼的死亡的問題。然而盲目所引起的恐懼和傷害卻不下於死亡,誠如書中所言「我們會死,是一出生就知道的事」; 「我們會瞎是因為我們已經死了。我們之所以死掉是因為我們瞎了」。對這群人生驟變突然眼盲的人,時而生不如死。對另外一些人而言,「人類沒有眼睛的生活,使人類不再是人類」。所謂的國家治理也不復存在,因為盲人統治的盲人政府,將是虛無中的虛無。小說所呈現的問題在於生的過程中,人類面對災難衝擊時展現的本能與原始、智慧與愚蠢、勇敢與懦弱、感性與理性、利他與自私、團結與疏離、群體與自我的拉鋸抗衡,以及隨著災難的程度人類所做的抉擇和承受的耐力。薩拉馬戈全書充滿哲理和俚語的嘲諷、各人規避責任的自我解套、穿透人性的文字刻畫與人生歷練,讀來更是欲笑而哀嘆。

「衣食足而後知榮辱」。首先是食與飢餓的問題。第一批人可以相依為命,端賴彼此拋棄成見,不相互怪罪,信任醫師所言:「流行病猖獗時,沒有誰害誰,大家都是受害者」; 更依賴醫生太太的眼睛和理性,她的勇氣和犧牲,她的愛和利他。群體盲目的當下「即使不能活得完全像個人,也要全力避免不要活得像禽獸」。她是一個平凡女人,為了醫生丈夫愛屋及烏,除了丈夫,沒有人知道她看得見。曾幾何時,她希望自己也失明,就不會看到丈夫和戴墨鏡的女孩交歡,就不用承載眼明人必須為眼盲人服務的義務和責任,但是她卻願意奉獻。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畢生探究的邏輯「看得到,所以知道」,醫生太太知道做她看得到的事情。因此,連同精神病院裡其他女性,願屈服暴力、獻身滿足第二批流氓性慾的需求,任其糟蹋逞獸慾,以求大家有飯吃:「你要想不失體統,從現在開始就不要吃飯」。然而,她更知道,因為看得到,所以她必須為大家除害,伺機用剪刀刺死正高潮射精的持槍流氓老大。理性的存在已經不再有個體,而是群體如何存續。

「生命在被遺棄時是多麼地脆弱」。因為身體的飢餓和生理的性需求,在脆弱的生命中薩拉馬戈也勾勒出多重人性、理性和感性的交戰。脆弱的生命,尊嚴和自尊皆可拋,時而卻有無比堅毅的耐力。盲人的世界,所有能夠製造的污穢、骯髒、惡臭全部現形:糞便、尿液、體臭、口水、血腥、猙獰的鬥毆、屍臭的掩埋…… 散佈在擁擠的精神病院,人為了存活,即使原始和野蠻再現均可以克服和接收。

戴墨鏡的女孩是小說中另一個令人稱許的女性。薩拉馬戈從未在作品裡忽略對女性的讚揚與致意:醫生太太、第一個眼盲的妻子和戴墨鏡的女孩,這三位沉著冷靜、為男人犧牲給男人的女人,小說最後在脫離精神病院後和諧共浴的情景,薩拉馬戈將她們比喻為魯本斯的畫作《美惠三女神》那般優雅與寬容。工作上,戴墨鏡的女孩雖賣身維生,在群體受難當下,更願意為大我犧牲小我。她是醫生太太之外最能體恤眾人,並且提供協助的角色。「我們的內在有樣東西是沒有名字的,那就是真正的自己」。她戴墨鏡掩飾自己的內心,裝飾自己身體的表象。她所接收的有限教育不影響她的理性思考,或許因為她的工作,讓她知道體與靈的區別。她經常安慰吵著要找媽媽的斜眼小男孩,彷彿她就是媽媽般陪伴在身旁。她也是最能陪伴戴眼罩的老人聊天解悶的人,在大夥兒離開燒毀的精神病院,找尋回家的路時,終於可以清潔身體,她默默伸出她的手幫他擦背,最後兩人相互「盲目告白」,願攜手共度ㄧ生。

《盲目》裏,透過許多不知名人物的言行舉止呈現人性的弱點和某些黑暗自私的厚黑學。例如,偷車賊,他原是出於善心好意,送第一位眼盲者回家,卻因他眼盲認為有機可乘,心生邪念順手偷了他的車。他不僅跟著變瞎,還是第一個在精神病院中因混亂脫序而被殺死的人。第一個瞎眼的人(總是責怪別人害他眼盲、害他感冒),原本不准自己的太太獻身讓流氓逞慾,對其他女子的犧牲卻保持沈默。所謂「鄰居遭逢不幸是可以忍受的,不自私的人類尚未誕生; 而稱為自私的那層皮膚則存活的比另外那層動不動就流血的久」,赤裸地道出「性惡」的本質。那位服伺流氓老大的真盲人(原來就是盲眼的瞎子),靠著他會點字的技能,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盲人國裡,獨眼稱王),在持槍流氓喪命後,竟也權力慾薰心想恃暴稱王。入住戴墨鏡女孩家裡的老婆婆,一個孤獨老人自持維生,搜刮整棟大樓的食物和可用設施,還能養兔養雞種蔬菜,在飢餓與孤獨之間,在存活與死亡之間,顯露令人憐憫的自私。

拭淚狗的存在與陪伴醫生太太的敘述,也是一種寓言式的擬仿。彷彿動物尤甚於人類,顛覆人類鄙夷「禽獸不如」的污衊。只有拭淚狗能看出醫生太太的恐懼與悲傷,只有拭淚狗能緩和她的慌亂。狗的隱喻不禁讓人連想到薩拉馬戈經常援引塞萬提斯的作品為靈感。塞萬提斯的「訓誡小說系列」裡《雙狗對話錄》(El coloquio de los perros)的寓言可也是拭淚狗的素材來源。《雙狗對話錄》是兩條看守「復活醫院」的狗的對話。其中一條叫伯岡薩 (Berganza),敘述自己跟隨不同主人的觀察與際遇,西比翁(Cipión)則回應和評論,談論人性的善與惡,道德與腐化。

狗的寓言之外,薩拉馬戈也挪用了哲學、藝術、神話寓言,嘲諷人類經常「張著眼睛說瞎話 ,瞎著眼睛說亮話」。從柏拉圖的洞穴理論,延伸到他後來另兩部小說《洞穴》(A Caverna)和《明目》,體驗與辯證存在論和認識論的過程。更明顯的是,我認為《盲目》是接續薩巴多的《英雄與墳墓》(〈關於盲人的報告〉的希望vs. 懷疑完結篇。這可以從小說中,先是引用老布勒哲爾(Pieter Bruegel)的畫作《盲人的寓言》——瞎子帶瞎子必定同時跌倒死去的預言,繼而正面詮釋真蒂萊希(Artemisia Gentilesche)的畫作《蘇珊娜與老人》的啟示,以及最後從教堂上看到所有的雕像都被綁住眼睛,只有被挖掉眼睛的沒有繃帶矇住:「唯有在盲人的世界裡,事情才會以本來的面目呈現。」

《盲目》以寓言鋪陳集體感染眼盲的疾病,也以寓言的方式,讓每個患者又恢復了視力。眼科醫生說:「或許我們並沒有失明,我們本來就是盲目的。盲目卻又看得見,看得見卻不願看見的盲人」。知識分子的省思能否讓人類醒悟、學習並記取教訓?薩拉馬戈認為自己的小說都比殘酷的真實世界來的仁慈許多,留著一線希望,但是他的態度卻是懷疑又悲觀,就像小說裡,盲目心才亮,明眼時卻目光如豆。柏拉圖的洞穴裡的囚犯,面對著牆壁看到身後的光影是真是假,真相是要他們脫離洞穴或繼續潛居洞穴才能分解?恐是一個無止境的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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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20/05/05 by in 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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