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二月,二月瘋
今年(2020)的二月比較長。
雖然如此,還是比正常年月稍短。二月在乍暖還寒的冬春之際,短,又常作怪,所以西班牙文有一個詞語用來形容天候多變難以捉摸的二月—「春天後母面 (臉) 」,說它是「短二月,二月瘋」(febrerillo, loco)。今年二月的天候相較還是乖張,教人捉摸不定呢! 但是更肆虐的 COVID-19 (新冠狀病毒) 早已讓短二月二月瘋了。
瘋傳人,瘋口罩,十七年前 SARS 的夢魘忽地又來威脅,那一年,我們說當年應屆畢業生最辛苦,四年前入學遇到九二一大地震,畢業年遇到 SARS。畢業前夕,老師們還跟一群西語同學戴上口罩拍紀念照。而如今,日常生活已「非常」,周遭盡是新冠肺炎的版面與訊息,每日也不用等待醒來,連夢裡也來驚擾,迄今我已經夢見兩次自己感染新冠肺炎,驚慌嚇醒說魔幻; 而先生,也夢過一次,情況更妙,說還穿了紙尿布…… 問世間新冠病毒為何物, 「魂縈夢牽」,夜半來敲門,威脅掠奪幾多人生死!
這二月瘋,誰叫它短, (如新冠肺炎一樣與眾不同?) 所以「天下之惡皆歸焉」?哪是呢!現在只要確診,都要尋找它的感染源頭:回想起十二月初,我在深圳大學演講四天,當時其實已看到「武漢肺炎」的報導,只是大家不在意啊!不是短二月,二月瘋的罪過!只怕是瘋人瘋,短視忽視,引發近憂,殃及全球。
不自由的 123 自由日
轉眼間,一個過年除夕,123 自由日,多了一個歷史上的印記,讓許多人許多地方成為最不自由的日子; 風雲變色,全世界都慌了!喔不,亞洲慌了!身居台灣,在最危險的邊界,因為防疫工作的超前,睿智沈穩的部署,病毒雖來襲,但有種蝸牛硬殼阻擋,防護我身,百毒遇殼撞壁(斃)、無法入侵的安定感,因此,當鄰居各國節節上升的感染人數時,當時我們還在 10 人左右的零星。
春節假期收假的末端,正要回台中娘家的上午,家中大老突然身體不適住院。雖是年前大約知道的身心狀況,但也太意外,另一老說就依照原定計劃,還是啟程北上,趕赴台中娘家一個半月前早已預訂的回娘家迎姑宴。這一餐,吃的也七上八下的,一方面,惦念上午入院的婆家病人,二方面,大家戴口罩來餐聽用餐,當時是防範,談笑間,觥籌交錯,尚未有家庭群聚感染的氛圍,也還沒那個警戒,但「皇冠」上的病毒,誰也不敢逆上輕忽。
我們安然無恙。
週末我又回去台南,夜宿醫院輪流看護尚在住院的家人。隔天北上,因為將有遠行,此番不敢言明,突然想起年少時期偶有出門未稟告父母的忐忑不安,真是煎熬哪!—「父母在,不遠遊, 遊必有方」—,;沒想到那種忐忑不會因為如今我已是年近甲子年歲而消失,難道是佛洛伊德所說孩童經驗與記憶的「固著」影響到如今?
台北國際書展 (TIBE)
原定二月 4-8 日的台北國際書展因新冠肺炎延期到五月,之前出版社苦心挪出第一天開幕當天下午三點半到四點半的演講:「啊!~拉丁的神奇,一千零一夜的精彩」,引介拉丁—中文雙語版新書《世界圖繪》(Orbis Sensualium Pictus) ,也宣告取消。原本的計畫打算結束書展活動,當天夜裡搭機到西班牙,因此機票買了二月四日,孰料這一天的中途轉機,竟然要等八小時,這還是我搭同一航班五年多來首度遇到。前一天的航班是正常時段,轉機時間約兩個半小時,但是為了書展,也為了抵達隔天的活動,在皇家學院全會同樣要介紹這本新譯作,因此,這行程,還真是進退維谷 — 或者說,沒有選項的單一選擇。出發—飛行—抵達—全會,緊密相連。晚一點,早一點,不是順了姑情逆嫂意,就是兩邊都落空。
不過,書展一取消,我原可以提前一天走,但是實在也太匆匆,除了改票困難,罰款不貲之外,這一天前,還在南部醫院看護,所以,也是進退兩難,僅此單一選擇,毫無彈性變異可能。
過期口罩伴我行
出國這天,我帶了三個過期超過十年的口罩(怎知櫥櫃抽屜竟然還殘放幾個綠色口罩,不敢想像會是 SARS 時期留下的嗎?後來發現不是超過十年的民國 98 年, 而是 1998 年,22 年前的寶物,依然清新安身立命到如今),一個 N95 口罩,女兒工作的老闆過年前發給員工一人一個 (藥劑師大姑說:被肺炎侵蝕死亡之前,可能先窒息),一個去年為了防曬需求買的醫療口罩:長方形,左右兩翼貼合密度高,立體面積大,且呼吸空間廣,想要回程時戴,感覺回程會比較需要強有力的口罩。就這樣,深夜的班機,我啟程飛往西班牙。這一夜,出遊的旅人還不少,尤其早先已得知開學延後兩週; 還有,大家似乎覺得由東向西行,遠離亞洲奔向歐洲,是到比較安全的地方?所以觀察周遭的人群,雖然人人戴著口罩,心情似乎相對放鬆。這,都只是我的感覺。
如果是二月底的今天, 看來我不僅不會「不告而別」, 而是不敢出門旅行了。 認賠犧牲那筆機票和已扣走的飯店費用。
行前聽聞老公說他們四月份的國際神龍太極學會年會取消,我還問為什麼,他說: 「本來 Traveling 風險就高,台灣也有疫情,會員顧慮多,可能也不敢來…… 」他這樣一說,平添我緊張的心情,本來只是覺得自主管理嚴謹,多加留意就好,這下子覺得可能自我防衛也要升級了! 尤其又是長途旅行,在密閉機艙內的時間很長啊! 於是,我決定此行口罩不離口,一路上,我也不要用餐…… (不吃飯對我是家常便飯,雖然體重直直上升)
旅行,在瘟疫蔓延時 :8.55 小時 + 8 小時 +7.55 小時
就這樣,飛到了中繼轉機站。冬季飛行時間長, 約 8 小時 55 分。屋漏偏逢連夜雨就是此番情境: 想起前一天的中午過後我忙著打理行李就沒進食,飛行期間也沒用餐,接下來要再等 8 小時,然後再飛 7 小時 55 分,疫情蔓延時竟讓我的旅程變的無限漫長。這會兒即使不餓 (應該是餓過頭),也該給胃塞點東西吧。所幸到馬德里的登機航廈是 A ,每個登機門都有貴賓休息室,寬敞又有隔離的距離感。我這回選了過去從不會使用的位置,走道偏僻安靜的單人空間,一個人遠離人群,游移走動,不管是戴著口罩或是偶而拿下,離往來旅人都很遠; 即使遇見穿梭其間的旅人,感覺大家心照不宣,可以理解,也沒有人對我有異樣眼光。可我也不敢拿太花費時間食用的食物,盡量讓嘴吧不離口罩太長時間。但我敏感的察覺,服務生遲遲沒來我的桌子收拾,索幸我暫時離開歇會兒,再回到原位時,桌子已經乾淨。但是,感覺與想像都是不準的,也不真實,因為,後來漫長的等待中,氣泡水的瓶子和杯子,乾果的小碟子…… 等等,服務生都當面從我的桌子收拾乾淨。
這八個小時等待,也讓我發現,這沙漠中的綠洲大城,可真是不夜城啊! 越夜越美麗。以往都是三更半夜過境轉機,在此購物聖地逗留,人潮熙來攘往,絡繹不絕。這回大白天等八小時,竟是鴉雀無聲之感,我也相對得到心靈的平靜,我在這八小時等待的時間讀完一本小說,寫完一篇文章草稿。
第二段旅程,要飛將近 8 個小時。我喜歡長途旅行,總覺得太短的航程不過癮 (不像在旅行) ,不坐上十幾個小時都覺得沒有旅行的滿足感或快感 (好奇怪啊! 大多數的人都說光想到就疲累,無法踡曲隱身在飛機那麼長的時間)。所以,從台灣到西班牙這旅程實屬理想,從海峽這端飛到地的盡頭,繞過半個地球,算是長途旅行。但是這次,大概是我唯一一次希望航程可以越短越好的奢望。 第一段飛行來時路,大家都戴口罩,不覺自己怪異。忽覺這也是一種心理上的 “team spirit”,行為也需要找尋夥伴。這第二段航程,大部分是西班牙人,還有少許四面八方轉機的旅客。亞洲人不多。登機時,沒有人戴口罩,我好猶豫: “To be or not to be"。 如果人人都平常心,也沒生病,也沒感受肺炎存在的嚴重性, 那我,獨自一人, 戴起口罩是想傳遞甚麼訊息? 不過,當下身旁這個世界有善意,其實沒有人關注我的口罩,彼此都是對方的路人甲。不管它 :「我來自會被肺炎侵蝕的國度, 肺炎可能有喜歡的體質,就像蚊子好像會挑人的膚質叮咬一樣」, 於是我仍執意戴上口罩登機。
一坐下, 前排一對後來登機的西班牙戀人憑直覺開口跟我說中文,問我可不可以跟我的行李放一起,說他們從北京來,要回西班牙,我說當然可以…… 霎時,女士好像也注意到我的眼神……
「沒事沒事,我們在北京已經經過 14 天隔離了」。
說完,往她的男友臉龐親了兩下。接著問我也是從中國出來嗎?我說台灣。
「啊!我在台北待了幾年,去年開始在北京…… 啊! 台北太好了,真是沒得比……」
她緩緩揮揮手,做個手勢。瞬間我差點得意忘形, 就要侃侃而談起來……
「不好意思,我戴著口罩……」
「沒關係, 我的口罩比妳的厚呢! 妳看 !」說著說著,給我看她手上很特別的黑色口罩。 這一路上,有她作陪 (戴口罩), 她用完餐,給男友親吻之後,就會戴上口罩。我們前後這幾排座位就我們兩人戴著口罩。
我看著他們卿卿我我的模樣,心情也跟著放鬆, 因為要是真有感染, 怎會如此放心親密呢 ?! 另一方面,心中也狐疑,從出境的地點判斷,女朋友戴口罩,男朋友卻沒有,這有違防疫的原則呢!
我的座位是三人坐,我在走道,中間空著,窗邊有位高大的男士,到馬德里一路上,他一直吃吃喝喝,看自己 I-Pad 上的影片,或跟後排的男士講西文聊天,全程沒打擾到我,也從沒離開位子去上洗手間。我的後排,「左右護法」,各有一位男士,一路「酷酷嗽」,叫我好生緊張啊! 我總覺得他們是不知不覺,像西班牙文俚語說的「當個快樂的無知者」,我甚至超前想像,不要亞洲新冠肺炎蔓延快平息時,歐洲才開始肆虐蔓延起來…..
這一路上,機上的空少空姐跟前一段台北出發時全然不同,台北出發的,全機都戴了口罩,這第二段則是空少空姐都沒戴口罩。我還是依然故我,謹守不用餐原則,空姐親切地回頭過來問了兩次:「妳不餓嗎 ? 真的不用餐啊 ?」
這第二段旅程, 讓我對自己的健康開始產生問號: 我如果原來是健康的身體, 會不會在這第二段航程中起了變化? 一到馬德里我就要去皇家學院開會,院士們九成都是 70 歲以上的耆宿, 我又不能也不想突然說不去 (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來的目的之一是這個全會,但是要是有個萬一,我可是那個西班牙本土零號的感染源。 在我抵西之前,只有一位加納利群島 (La Gomera) 的德國人; 抵西後, 一位巴雷亞群島 (Palma de Mallorca) 的英國人確診。
灰色的想法好似陰霾壟罩, 越來越密集, 這是何處惹塵埃嗎? 出國前,義大利已經對台灣施行飛航禁令,但我壓根兒沒有想過西班牙會不會突然不准台人入境, 何況也沒有任何訊息,直覺可以跟往常一樣來去自如,加上行前兩位院士跟我說,「現在西班牙國內還沒煩惱到那個問題」,另一個說 : 「妳說什麼傻話呀」!
馬德里秒入關 & 西班牙皇家學院 (RAE)
一到馬德里巴拉哈機場 (Adolfo Suárez-Barajas),是週間星期三的關係嗎? 旅客相對較少,歐盟居民又占大多數,便利歐盟國家人民的通關擠滿人,持外國護照的外國人通關反而快速。我道聲晚安,呼吸還沒有從我的些許疑慮中順氣舒暢過來,海關人員一個章迅速蓋下去就還我護照,好像不到 30 秒,我開心地又跟往常一樣,順著熟悉的路線一路來到飯店。從台北啟程前,一些熱心好友提醒,曾經擔心亞洲人的外表,華人的臉孔是否會遭受異樣眼光,媒體還出現歐美開始有排外,不歡迎亞洲人、中國人的字樣,這些事都沒有發生。
來到皇家學院,會議前半小時是點心時間,院士們紛紛到齊。大家看到我的頻率常會說以為我住在馬德里。然後就是慣常表示親切的問候。西班牙人親切的問候方式是要左右臉頰相貼,嘴裡發出親吻的聲音。我這回卻有些躊躇。因為這天我剛好看到一家四口由香港轉機旅遊義大利染上新冠肺炎確診的新聞。我擔心自己是否也被列為這樣可疑的人物,讓我自己更加無中生有的懷疑與心悶了。
「你們都好嗎?」多位院士此起彼落跟我寒暄聊天。這「複數」的問法就是連帶關心台灣的狀況。
「很好。我在這兒就是很好」。
話匣子打開,大部分院士的腦袋沒有塞上遙遠的東方新冠肺炎的事情,大家談待會兒誰要發表新著作,那位院士要講解西班牙文書寫法修訂版。
「Luisa,你們那邊怎麼了,怎麼大家那麼恐慌啊?」一位女院士主動問候,傾身靠過來跟我貼雙頰親親。
「因為中國大陸死了不少人……」
「這世上每天不是都有很多人死去嗎?」
這位女院士認為死亡不是恐慌的理由。
走進來的院士越來越多,由於我的踟躕,反而是院士們先主動貼臉問候,我也才敢回以臉頰。看到尤薩(Mario Vargas Llosa ; 2010 年諾貝爾文學獎)最讓我開心,他現在出席全會的頻率比以前高了,這兩三年來,幾乎每次來我都會看到他。他本來坐在沙發上,也立即站起來以便我們可以兩頰輕貼問候。從另一個角度想,這些院士九成都超過從心所欲不踰矩的年紀,可能人生大風大浪都經過了,而且也進入「人生七十古來稀」、「現代七十才開始」的高齡基底,早已置死生於度外?
「你一路來都好吧?台灣疫情情況控制不錯?不明原因的病毒,要留心」。尤薩邊問候邊說。
如今已經 85 高齡的他,不疾不徐地說,說著應有的防範態度,還有他來過台灣四次的情感,更多幾分關懷,理性地敘述一件發生的真實事件,但不是近在眼前或周遭環境的推理。
自我管理:防己傷人
看來,院士們比我更不怕我。我稍微卸下心妨(妨自己波及別人的心理障礙)。
這一晚,會議間我稍為寬心,心情愉快地報告《世界圖繪》和「明日之書」套書的翻譯,《世界圖繪》是拉丁-中文雙語百科圖繪,是西班牙黃金世紀時期版圖擴及歐洲(以及拉丁美洲)的出版品,皇家學院將這本譯作編碼,典藏在圖書館別具意義。
抵西第三天,老公 Line 上說家人安好,也已秉告公婆我人在西班牙。「他們擔心妳長途旅行啊!說妳真大膽喲!此時還敢旅行!自己要小心照顧自己!」我那原來彷彿守著秘密的不安頓時釋放!
白天我在飯店旁的百貨公司 El Corte Inglés (英風集團) 裡的大西藥房買酒精洗手液,順便問了一下口罩。
「沒有口罩喔!」
「是賣完了,還是沒有?」
「我們沒有賣」。
我相信。
幾天後,我聽一位院士說,西班牙口罩最大宗是從中國大陸進口,幾星期前全數被買回去了。想來世界許多國家都是類似的情形。口罩疫情也一致都國際化了。
「西班牙有 4700 萬人口,去年流感死了 6000 人」。
他像昨日的尤薩一樣,理性地敘述一件真實事件,但好似沒對新冠肺炎有過多詮釋。
每次來西班牙,一定跟我一位已經認識三十年的西班牙好友姊妹聚餐。姊妹倆看到我,比我還興奮地貼過臉來問候,我竟然還是有點不自然,半嘲諷問她們怕不怕我呀!我只覺得我太掃興了,這壺不提提哪壺啊!結果姊妹倆還買了隔天晚上的舞台劇的票,是尤薩的《公羊的盛宴》(La fiesta del Chivo) 改編。本來要看馬奎斯的《沒有人寫信給上校》(El coronel no tiene quien le escriba),才知是去年的場次。我此番「疫情心理戰」三溫暖的心忽冷忽熱,這下又興奮,二話不說,答應隔天一起去看劇。
「老師,西班牙都好嗎?妳要多保重啊!一定要戴口罩。」
「老師,趁機趕快從西班牙買口罩回來。」
「我很好。這裏很平靜。沒買到口罩耶!這裏也沒有人戴口罩啊!」
「老師,妳不能入境隨俗。一定要戴口罩。」
「我沒有辦法不入境隨俗!」
知道我來西班牙的朋友學生,不時提醒我,我本來似有逃逸疫情的旅行的心,怎地反而被疫情的緊箍咒栓的更緊了。晚上從 Messenger 傳來問候與叮嚀。忽地讓我想要打消隔天去看舞台劇的念頭。正要發出訊息,卻又及時打住。我怎能兀自疑神疑鬼,讓人見怪了!於是想到一個彌補的措施,我發訊息跟朋友說,明晚我會帶口罩在身邊,提醒姊妹倆也帶口罩去。哪知她回我,西班牙少有亞洲那種「舒適型」的口罩,只有病人和醫院的醫療人員才會戴口罩,而且哪種口罩很不舒服。她要我放心帶著我的口罩去,還說亞洲的方法比較安全,但是她們沒有這個習慣,姐妹倆不會帶口罩去劇場,也不會戴,因為沒有口罩。我只好回她說:歐美的方法可能比較科學……
戲劇之夜戴口罩
這一夜,我們來看戲劇。
尤薩描寫多明尼加獨裁者的小說《公羊的盛宴》開演。劇場的燈一暗,我知會朋友一聲:
「我要戴口罩囉」!
「妳戴,妳戴,沒關係」。她貼心回應我。
入場前人群多(這場門票售罄),人貼人般緩步入座。尚未坐定前,我怕被側目,用圍巾圍了嘴巴兩圈,像是天冷的掩護,燈一暗,再也按捺不住,戴上口罩。戴口罩戴心安嗎?(幾乎所有的防疫專家都說勤洗手比戴口罩重要)。這齣舞台劇九十分鐘的演出,我的確比較可以專心看完。我其實不該一直看新聞啊!一下子哈佛學者說「避免旅行,以妨感染」; 一下子中國學者說「新冠肺炎潛伏期不只 14 天,有可能 24 天才發病」; 一下子世界衛生組織說「全球確診數恐冰山一角」; 一下子又是鑽石公主號 1 月 31 日台北行蹤地點明細。那一天我竟然也在台北市!近距離接觸過 7 個人。還好是在學校附近,沒有細胞簡訊的 50 個紅標景點路徑。
在忐忑和喜悅之中,在疑神疑鬼和氣定神閒之間,我又度過西班牙的一夜。
彼得張:純、真、忠、誠、可愛的學生
十分特別有趣的是,我跟學生 Pedro Chang 之約。早在年前約一個月前就約幾個時段可以一起聚聚。他真是樸實無邪又樂觀開朗。我們先簡訊聯絡,他說要學習西班牙人的樂天。西班牙也是每天三餐加宵夜,新聞密集報,每一則也都很驚悚,但是好像沒人在怕,報歸報,生活歸生活。我則說,同在一塊土地上,他們不怕,但不表示我們不會感染啊!再一次,又是約定的前一天晚上(夜裡的思緒總是陰暗負面嗎?),也因為另一件事影響了我的想法,好像總想臨陣脫逃,一再後悔一樣,我發了簡訊給 Pedro。
「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們還要吃飯嗎?」
我總擔心 Pedro 很勉強,以為跟老師約了就一定要履行。在他為難之前我先提,可以替他解套。而且,他的同事想跟他聚聚出遊,總是被來西班牙的老師給佔去時間了。
「老師,不怕不怕,我是真的很開心要跟老師吃飯,西班牙人好像都不擔心啊!」
「而且這家餐廳是巴斯克料理(País Vasco),米其林耶」!
總覺得美食威力大,會讓人受不了誘惑。就算疫情當頭,也要大快朵頤。
我們從飯店步行走過去,西班牙內陸大陸型乾爽的氣候令人心曠神怡。冬夜冰冷沁涼的風吸入鼻孔,竄入肺裡,讓我有種清洗肺臟的舒暢感,彷彿病毒都被掃光或凍結那種想像,一路上又有個大膽純真的 Pedro 相伴,內心獨白,忖度再思:「到底在擔什麼心啊?」我就是保全,但若不適(不是),身邊與我接觸過的人又怎能倖免?
我隨興寫了打油詩說了此番相聚的情景。第二段只有 Pedro Chang 和少許西文群組同學能會意,就留作他日茶餘飯後調侃的話題吧。昨日他寄了一則新聞連結給我,內容說西班牙在找感染源,有一對從上海去西班牙南部的夫妻…… 又讓他想起了我。我說我自己莫名的疑慮早就「自導自演」,編寫一則旅遊史敘述了自己走過的公共場所……
疫情當前人自危
西出陽關無故人
勇闖西關 L. C
非常時期入西門
故人是西+彼得
彼得未識腳下鞋
說它不配上半身
上半泰半是舊衣
不如紅鞋搶風采
褲襪一路溜上下
邊走邊拉太尷尬
謝謝彼得不吐槽。
隔週,星期四晚上,我去皇家學院辭行,疫情又有新發展。少許幾位院士看到我,會自然提起這熱門新聞。
「聽說要保持兩米的距離」。
一位院士故意比個距離,拉開他跟我面對面說話的空間。這回,換我回以大笑。一個多星期來,我似乎有點淡忘了疫情。
在西班牙這段時間,除了看劇的夜晚戴口罩,從台灣帶來的口罩沒上身過。只是來到機場,又極端敏銳地像刺蝟豎起刺毛要自衛一樣,口罩又上身,這回登機後,我看到一位前排的外國人(不會是西班牙人吧?)瞄了我的口罩一眼,眼珠子圓滾滾……
最近隨著病毒蔓延,好些個朋友說起了遠距教學,說要學生閱讀卡繆的《瘟疫》和馬奎斯的《愛在瘟疫蔓延時》。閱讀後者才有療癒效用吧!在霍亂猖獗時期,一段長達六十年的愛情,有情人終成眷屬,男女主角在遊輪上訴衷情,一生一世永相隨,沒有群聚,沒有肺炎,只有眼中情人。
情人節這一天,回家的路上,飛行全程不用餐,口罩不離臉,這是自己所能做的自我指導原則。
西班牙人看疫情
回來滿兩周,寫到這兒,歐洲各國確診數扶搖直上,西班牙已經有 39 例確診。台灣最新消息還有旅遊確診的病例,斗大的眼珠子還看到「埃及杜拜旅遊史」的標題,不禁心裏翻了跟斗。遠從這兒發訊息關懷西班牙友人,確定跟我接觸過的朋友院士們目前都安然無恙。我這批西國朋友,似乎還是很平靜:「謹慎留意,但不要恐慌」。西班牙不知道準備好了沒?情人節這天反複出現一則新聞:「健康照護,台灣醫療全球第一」,西班牙第七名,也算是模範生,歐洲第二名(次於丹麥),還超前法國、比利時。即將到來的四月復活節聖週(Semana Santa),也是西班牙年度開春,吸引全球觀光客的重頭戲。去年全年的統計,連續第七年再破紀錄,年度觀光客攀升到 8,370 萬人,2019 年 1-4 月累積到復活節耶穌聖母遶境的四月,就已經吸引 2,100 萬觀光客到西班牙。今年,遶境,在瘟疫蔓延時,且看西班牙怎麼做。
「我不怕,反正人總會死的,不是嗎?」「最後,我們每個人都會被感染的。然後治療,康復。」
我看到一位朋友發給我這則訊息時,在擔心和豁達之間,忽地綻唇,想笑又笑不出來。我想起 Elaine Scarry 的著作《痛楚的身體》(The Body in Pain: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the World)提到只有身體承受相同病痛、相同疾病的病患才能真正瞭解彼此身體的痛苦。所謂的「感同身受」只是形而上的說法,他者永遠無法感受體會。
「我忙著工作,忙著生活,要寫書,要演講,要受訪… 忙碌到無暇他顧,一定可以戰勝病毒。」
工作和生活是另一位朋友要抵禦新冠病毒的預防針。
「我全身上下都是病毒。」
在西班牙,我每天都要花點時間過去他的書店看書選書買書的書店老闆,再一次重複過去幾天他跟我講起病毒時一樣的話。
「親愛的,沒事,放心。這裏沒啥嚴重事。我們正常生活。不過,的確沒戴口罩。」
旅行,在瘟疫蔓延時。此番西班牙行,面對東西兩種民族性和思維,嘗試瞭解並學習他人的人生哲學和面臨危機的態度。有些時候,有些狀況,是人種基因影響人的行為和思想?是國情、是社會氛圍影響決策?是人性還是民粹營造安定還是恐慌?讓一個病毒在不同國家蔓延,展現幾樣情。
「如果發現自己對疫情的焦慮與擔憂已經影響睡眠或正常作息,可以聯絡諮商中心」,看到這些文字,我想大部份的人都是理性實踐,遵循規定行事; 感性心理的因素大概占個 30% 左右或更少,〈旅行,在瘟疫蔓延時〉這一番敘述多少反映了確實有部分人(或是不少人?)有這種憂心。同理心推斷,大家更應該齊心協力,與第一線的防疫人員同一陣線。
回到台灣,相對心定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