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的「翻」,簡單的解釋就有五種:(1) 因為反轉,歪倒傾斜,而讓上下、內外、左右位置對調; (2)掀動,像是翻閱書籍、報章雜誌; (3) 改變,例如翻案,翻臉,翻新; (4) 越過,翻山越嶺 (5) 將原文翻到標的語,就是翻譯。
這篇文章的標題「翻」譯事,其實就是「談翻譯」=「翻譯事」。但我想到了「翻譯」這件事對我也有「位置對調、掀動、改變、越過」這多種意義,因此要像「翻」舊帳一樣來「翻翻」翻譯這檔事。
最後一次翻譯出版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是墨西哥小說家魯佛的代表作《佩德羅.巴拉莫》(Pedro Páramo),這本小說對馬奎斯寫《百年孤寂》影響甚鉅。時為 2012 年,其實是第二次翻譯這本小說,或者說,將第一次的版本再修正潤飾。但是第一次是 1988 年出版,研究所二年級時翻譯,碩士畢業前出版。那時沒有版權授與,「智慧財產權」也還沒立法。時隔將近四分之一世紀(24 年後),還有機會再將自己的譯作再翻譯一次,這真是譯者的福音! 哪些譯者?一生有多少機會?得以重翻新譯自己的舊作(或少作)、補遺、改善、發聲、為第一次辯解?或使之更臻完美?
第一次翻《佩德羅.巴拉莫》時是 25 歲,再翻譯它時,年紀差一點就「翻」了(數字左右對調)。每個西語人士聽到我翻這本小說時,都覺得不可思議,因此,有第二次翻譯,我想還是不夠的,隨時都還可以有第三次,或是後人接力繼續翻新。2012 年之後,沒想到,再次有機會翻譯作品出版,竟然是七年後了。2012-2019 這七年,世界翻轉了許多圈,物換星移,白雲蒼狗,怎麼我的翻譯志趣也跟著來七年之癢呢?這七年當中,其實有一次機會,還是西語出版社和代理人指定譯者,直接來問我,還來電說明,要我一定接下譯事。忘記這當中究竟是何緣故,我沒有翻。看到譯作是好同事翻的,也跟著開心,還幫忙在許多活動中「打書」。只是出版社心虛了?連寫導讀也不好意思來邀稿了。其實也還有另一次機會,那是我對不起出版社了,常感愧疚,但是最近看到這本被我擱置遺忘許久的小說,終於有年輕學者中譯出版了,稍稍解除了我的不安。
可能是不到七年,不癢不會發作,不發作就不會發想,不發想就沒有行動。那我姑且「為賦新詞強說愁」吧!(強說「忙」)。可能是因為過去事務多,時間不易掌控,因此沒有勇氣做需要長時間安、靜、定、慮的譯事。對凡事都要快、狠、準,要趕時效的出版社而言,更不能讓譯者拖延。出版社的辭典裡少有「等待」。
今年一月八日卸下五年半來的行政職務,還在調整如何輕鬆過日子的當兒,二月出版社來信說有本書請我翻(心裏翻了個筋斗,怎地知道我閒了嗎!),說是過去合作過的朋友推薦的。信中說有三百多頁,半年時間。我一聽三百多頁,一陣心涼,只有六個月,哎呀,翻譯喜歡長時間慢慢磨,不喜歡打帶跑,二月天打了個哆嗦,不假思索就想婉拒; 後來,腦筋轉了彎,又想了想,雜務少,稍清閒下來了,怎能「吃飽不幹活呢?」,隨即又好奇打開信箱的夾帶檔案,真是「好奇心殺死貓」,先快速瞄了一下書,看到有些圖案,有些「留白」,心忖不是那種扎實塞得滿滿的三百多頁,再一次「不假思索」就回信說「好」。這一好,開始「翻」譯事的折磨了。這「翻」:是翻書,翻辭典,翻百科全書,翻各種專業叢書,翻閱網頁,古今中外,到最後,翻白眼,自己跟自己翻臉了。
《世界圖繪》(Orbis Pictus)
《世界圖繪》(Orbis Pictus)是一本拉丁文和西班牙文對照的百科全書,外加一系列搭配文字解說的木刻畫。中譯出版後是拉丁-中文雙語對照,的確如作者康米紐斯所言,是一本可以愉快學習拉丁文詞彙的百科辭典。總共 150 個單元,每一個單元都是一個專業,一個領域,天文地理、醫學保健、天地萬物、自然奇觀、百工各業、藝術陶養、宗教信仰、敦品修身,琴棋書畫,儼然是知識的寶山。加上是十七世紀的圖書,當時的科學認知,當時的宗教改革與戰爭,當時的人文環境和歷史背景,當時的天文知識,不能依照今日的認知和說法一言以蔽之,有些用字遣詞也需回到過去,試圖推敲當時的用語。有些單元看似簡潔,卻少有可以一次看懂、全部理解透徹。手邊三本拉丁文辭典終於天天在書桌檯陪我,我看它們一天比一天肥胖 (我卻沒有因此瘦下來,扼腕啊!),因為書頁翻多了,書會變鬆變厚。
雖然我從 2006 年開始就參與一些拉丁文相關的諮詢和閱讀,但是這本百科圖繪圖文對照以外,還圖文標註,每個數字對數字,詞彙對詞彙,迻譯時,拉丁文單字詞語要對照中文詞彙,頓時像是被廢了武功,完全無法額外施力 (或是翻譯理論裡所謂「譯者的操縱」)。想起先生已逝的太極拳師父吳國忠先生,多次提及他自己的軍旅生涯,當時軍中訓練水鬼蛙人是「雙手反綁在背、雙腳也綑綁,被丟到海裡,要游一萬公尺,還要救人 (從金門游到對岸)。我這番翻譯,也像綁手綁腳,游一萬公尺(要翻完全書),要自己求生(不能溺斃),還要救人 (加註解)。許多時候,覺得自己更像是「工具」了,而且是不太好用的工具。忽想起,一日之所需,百工斯為備,哎!一書之所成,百人斯為備。譯者之外,讀者、編者、校對、出版社… 幕後工作的辛勞,成就一本「只有更好,沒有最好」的翻譯書。
在翻譯當兒,我忽然發現,七年間距,不是只會癢,還會鈍,也會拙。從前從前,萬般情懷總是詩時,會把自己的文字作品寄給心上人欣賞,他總說:妳自己寫的最好,行雲流水,有感情有敘述; 翻譯其次,有時讀的正順,卻忽然踢到石頭,被原文掐住,順不過那口氣; 學術論文最硬,看得懂,讀不下去,對牛彈琴。
翻譯,不就是兩種語言的對話遊戲嗎?但是要怎樣才能自由自在地玩?
常常聽到外文能力極佳的人說自己使用外文(英文),是因為中文不好,只好常常使用外文來書寫、溝通、交談。邏輯上,”若P則 Q” (P→Q) 的合理說法是”若非 Q 則非 P” (~Q→~P): 「若中文不好,則外文好」,換言之,「若外文不好,則中文好」。我卻不能說這七年之癢、之鈍、之拙,是因為外文好,所以中文不好; 就算外文不困擾我,所有的專業都是麻煩事,活生生地用中文寫出來,還是不懂啥是啥,這才是令人瞠目。這七年之癢,我無處可搔,也不知癢在何處,卻是動輒得咎,難能一氣呵成。想到自己翻譯的「壞習慣」,總是先丟壞球,一壞,兩壞,三壞球,不會保送,才開始一好,兩好,三好,滿球數後三振,筋疲力竭!泰半也是因為功夫不夠深!讓我思索翻譯的持續與斷裂,就像任何學問一樣,一中斷,就要用數倍的精力才能慢慢召喚回來。
幕後花絮— 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從一月八日當天開始發現有毛病已經整整快一年了(常有人說:人不能太閒,太閒就會生病),我以為我要輕鬆,海闊天空了,結果毛病來報到。它可能忍很久了,終於找到空檔,再也不放過我。每日以淚洗眼,彷彿淚管堵塞,水洩不通就溢出來。淚液黏黏的,灑的眼球朦朧,視線模糊,淚液沾到眼鏡也跟著糊糊的。有時它開心,讓我半天舒服些,有時分秒必爭,急著讓我眼花,不知是水還是淚,爭先恐後淧出來。戴著眼鏡習慣看電腦的人,如果不看書,恐怕不會知道自己的眼力是否更衰弱?
我習慣手翻字典做註記,腦裡看過原文後,第一次的譯文想法直接輸入,打進電腦。某一天,突然驚覺看不清字典的字了:是字典的字太小了,還是我的眼鏡(眼睛)有問題?靈機一動,換了一副近距離、度數淺的眼鏡,字典的字霎時清明,這才讓我稍微「聰明」(耳聰目明)起來。當然,電腦的字就稍微模糊,因此兩副眼鏡在距離之間換來換去,拿上拿下也變成工作了。
西班牙文有句俚語說「代價昂貴,犧牲太大」,用「搞掉我一隻眼睛」(me cuesta un ojo de la cara)來表達。這句話有其歷史典故的。十六世紀 (1524 年 9 月) 西班牙遠征秘魯的征服者皮薩羅(Francisco de Pizarro)、阿爾馬格羅(Diego de Almagro)和路格(Hernando Luque)在征服印加帝國時,和原住民對陣,結果皮薩羅在原住民酋長的堡壘中敗陣,原住民射箭要射殺皮薩羅,被阿爾馬格羅擋住,但是射中了阿爾馬格羅一隻眼睛。因此,後來阿爾馬格羅說,為了救皮薩羅,犧牲他一隻眼睛,代價不可謂不高啊!
看來,我的命運雖然沒有阿爾馬格羅這麼慘,但是也挺折騰的。人生許多事,常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只好自我解嘲說,老天「在苦其心志,增益其所不能」。當然,當你犧牲一隻眼睛的時候,也一定同時有人也在犧牲眼睛。《世界圖繪》要是沒有大塊出版社的吳文君主編,我可能兩隻眼睛都掛了。校稿的過程中,想來是人生很特別的經歷 — 體會「退此一步,即無死所」的些許意義 –當你只有這麼一個時間的縫隙時……。但是,也是鈍和拙沒能一次譯出好文的懲罰。我十月底在前往西班牙的飛行途中,竟然在飛機上加過境,校稿 12 個小時(後知後覺才意識到),夜裏機艙裡鵝黃的小燈,大家都在昏暗的天空熟睡的時候,我在爬格子,一邊盯著電腦螢幕,一邊手寫稿; 休息室裡大家在吃點心,瞇眼小憩或是滑手機、打電腦時,我手在動,口在誦(朗誦感覺文意是否順暢); 12 個小時不夠,落地後,在飯店繼續奮戰 12 個小時。這 24 個小時竟是心情最寧靜,思緒最清明,手腦最敏捷的時刻。從伊比利半島寄出最後的文稿時,醫生給我的眼藥水已經點完了。不免想到飛到西班牙來校稿,週末關在飯店裡不出門,犧牲了當天一場會晤,嗚!嗚!嗚,是什麼魔鬼讓人如此耗竭!
與此同時,後來居上的「明日之書」圖繪套書:《什麼是民主》、《關於社會階級》、《這就是獨裁》也在最後校稿。我得飛到這麼遠的地方才有辦法把事情做好嗎?當時翻完了《世界圖繪》,尚未想到人間疾苦(校稿的辛苦),「明日之書」的朋友說文字不多,是一套極具時代性的好書,圖文並茂,希望中文譯本也一樣優質。多虧有經驗的出版社,和善於處理童書文類的編輯,讓這套書親民、好讀、優美,且熱賣。第一次翻譯童書圖畫書,也是鈍和拙,同樣一句話,換個字,斷個句,加個句讀,來個驚嘆號,就變成童言童語、平易近人。不要咬文嚼字,要返璞歸真,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follow your heart,也就渾然天成了。因為這套書,我和西班牙的出版人也成了朋友,常常彼此通信了解這套書經過四十餘年再出版的契機和因緣。我想起二十幾年前給兩個女兒講睡前故事時,並沒有刻意區分成人書或童書,寓言故事或文學作品,孩童年紀的她們,都已經認識馬奎斯、塞拉了。有些故事我講超過五十次之多(牛郎與織女),但是我用貼近他們的語言、手勢和聲音,她們很快對故事著迷,且迄今不忘。「明日之書」雖是童書,不可小覷,西班牙文的口語,短句幾個字,意思不清不楚,怎麼說都對(千百種說法,看要怎麼翻),長句到白紙黑字盡寫出,如實翻出都不對勁(看怎麼翻到信達雅)。
四本翻譯書,約莫前後一週陸續在 12 月出版。2019 年的歲末,我看到七年之癢後的翻譯作品: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沒有最好,只能求一步一步朝向更好。翻譯事要長久,不能搞掉一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