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大腦記憶和生活動線的機制反應,大部份時候很靈敏,但更多時候很笨拙,嗯!至少我的腦袋瓜是如此。不免讓我想到閩南語常說一個人很笨 (或很傻),說他是「笨到連耙癢都不會」。
每次去到西班牙,總會和求學時期的老師、朋友見面,不論是吃頓飯或喝杯咖啡,見一次面彼此話家常、解思念愁緒,回憶往事,也藉機多講西文,跟不同的人學到不同的新知識,新學問; 一趟去回,好比耗竭的機器充飽電力,保養回春,回到台灣工作效率倍增,加速竟功。哇!這些朋友從一九八八年八月抵西算起,都是三十年左右的老朋友了。
過去我在幾篇部落格文章中,經常提到我留學西班牙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最快樂的時光就是一九八九年八月住進巴西書院(Colegio Mayor Casa do Brasil)到離開,約莫將近三年的歲月。我如此惦記懷念,每每提及時又有點悵然,因為別後約莫二十八年,彼此未曾再聚會見面過。當時因緣際會,在書院認識的朋友,來自四面八方,雖然大部份是西班牙朋友,也都是外地人,來到書院住個幾年,各自的階段性任務完成後——有的準備考公職、考證照; 有的攻讀碩、博士學位; 有的工作,有的實習… ——先後離開書院,各奔前程,各回家鄉,雖然離別時,也都激情擁抱、依依不捨地留下電話地址,但是久未聯繫,漸漸疏離,一晃數十年,又是人生變化最大的階段(找工作換工作,結婚生子搬家,分居離婚訴訟,生老病死歸西),林林總總,再深的情感和記憶也會被環繞身邊的忙碌和瑣碎稀釋,進而疏離淡忘,就像西班牙文的俚語說的「眼不見,心無感」(Ojos que no ven, corazón no siente),大部份的人就把它當作一段人生美麗的回憶,提起時笑意滿臉,回味滿足,說完時也就像看完一齣戲,落幕熄燈散場。
我對社群媒體的利用也算活躍(FB, IG, Twiter,LinkedIn,微博都有),最常上傳分享的內容,不外乎平時天外飛來一筆的靈感,順勢寫下的雜文感觸; 再來就是每月的報章雜誌專欄,一刊登、一見報就分享; 還有不免俗地把自己生活三餐的廚藝成果拍成照片分享,自娛娛人; 偶而心血來潮,也會去瀏覽好友臉書,了解一下近況。然而,如此積極涉獵的情況,竟然都沒有讓我想到,去尋找我念茲在茲的書院好友們的下落。我真是忘記了,也真是傻到連抓癢都不會的駑鈍!
而,又是什麼原因讓我突然開竅了呢?
啊!是這次到西班牙西北部雷翁市(León)的行程讓我恍然大悟。雖然此番前來是學術活動,但是想到 36 年前(1983 年)我曾參加母校輔仁大學籌劃的暑期班,在雷翁大學進修西班牙文一個月,住在寄宿家庭,每天走路上學的閒情逸致,倏忽讓我歇息許久的大腦記憶甦醒了。於是,我拿出三十多年前的電話記事本,開始尋尋覓覓,看地址,找電話,正躊躇這些資料是否仍然有效時,靈光一閃,哎呀!臉書找看看吧!怎麼這麼驢呢!先前都沒有想到?!
這大概是習慣會讓人更習慣,習慣以後就忘記變通,只會依循舊有的方式去尋找軌跡,忘了舊事務也可以用新科技解決,而且更快速便利。當然,習慣也有它的優點,具有提點作用。我依稀記得很多西班牙人是不使用臉書的。許多時候,他們重視隱私的想法更讓他們在社群媒體中隱形,因此,我沒有立即想到臉書尋人啟事,或許也是這個原因。
但是,這下讓我想起了這個每日我幾乎會見面的臉書,怎能不快速搜尋老朋友的下落呢!我一定要試試了。繼而,我想起小我一屆的學弟說,他們第一次舉辦大學同學會時,用臉書找同學,全班只有兩個人沒找到,其他都到齊了。喔!不愧是臉書大神呢!
於是,我在臉書一一打字,按下這些好朋友的名字,二十八年不見,竟然在分秒間找到幾位「姊妹淘」的行蹤了。其中一個朋友說,突然收到這相隔 28 年的訊息時,心頭翻了個大筋斗:是電腦裡失憶主角的「神鬼認證」嗎?天啊!28 年的距離長線在臉書的 Messenger 按鍵中瞬間濃縮成點集合,回到從前,歷歷在目,栩栩如生,終於真實感受到「魔幻寫實」的虛實交錯、目瞪口呆不能自已的驚訝了。
沒想到,同在西班牙境內的好友們,他們也是 28 年未見,個別間偶有訊息交流,卻是各分東西南北,從來沒見過面,也沒有突然閃來的念頭說要找機會聚一聚。那,我這從遠東奔向西方的追夢者就是那塊磁鐵了——再忙,也要回應遠道而來的情誼了。我們迅速在 WhatsApp 建立群組,決定要把大家一個一個找回來。
這就是我的巴西書院的姐妹淘呀!
巴西書院,顧名思義,它是巴西政府設立,跟馬德里大學合作的書院,它是首都最大的書院,應該也是全西班牙最大的書院,也是設備最好、地點最佳的書院。有別於大部份由教會管理經營的書院,巴西書院男女皆收,學生、上班族不拘,但以準備公職考試和念碩、博士班的學生居多。當時我住宿時,只有我一個亞洲學生,後來有了一位韓國博士生,韓國博士生離去後,一位日本教師前來攻讀博士,年齡比我們這群較為年長。由於巴西書院的住宿者多是青春洋溢的年輕學子,書院氣氛自是熱鬧活潑,平常大家在書院往來,三餐聚在一起用餐,把一天的正事和八卦全在餐桌間吐訴,或是飯後一杯咖啡時間、或電視廳裡閒聊,互動極為密切,自然而然會形成群組和小圈圈:例如,相同專業相同領域的、一起準備國考的、同家鄉的、都會型的、個性相投的,聯合國性質的、富家子弟的…,琳琅滿目。我是屬於異國情調、搭配親民、平易近人的團體,因此,我的群組的類型最多元,國籍最多,平常飯廳一起吃飯排排坐的桌子是最長的。
也是這一次,腦筋念頭臨時一閃,把 28 年前的好友通信從塵封的壓箱寶中挖出來。於是,我們先在 WhatApp 中「互訴衷曲」,相互獻寶,彼此將各自的收藏貼在群組上:泛黃的照片,瘋狂的週末派對,萬國區域美食交流歡慶,聖誕大餐,復活節郊遊…等等。雖然也有形成雙雙對對的機會,倒是最後都沒有成功,大家還是回到自己的家鄉,和原來舊地交往已久的男/女朋友在一起。
只是,28 年後,哎呀呀!人生轉了好幾圈,有的一年內完成三件事:結婚、生子、離婚; 有的美滿婚姻二十載,最後不再忍耐說再見; 有的增產報國生三子; 有的單身獨居逍遙遊; 讓我好生訝異的是,原來雙雙對對不是常態,以個性不合分道揚鑣居多數。可喜的是,絕大部份職場成就輝煌,經濟自主,家鄉外地各有房,生活奔放有朝氣。
這次,原來是四人幫會,一位因 94 高齡的媽媽突然跌倒需人照顧,在北部的桑坦德市(Santander)跟我們用了視訊通話,而我遠從台灣來,一位從東岸瓦倫西亞(Valencia)到馬德里,一位從西邊薩拉曼加 (Salamanca) 過來,分別也都坐了 2-3 小時的車程或高鐵。好朋友不僅一見如故,還可以立刻託付:我請瓦倫西亞這位好友幫我帶來四本書,其中三本我剛翻譯完,希望保有幾套原文書。這書店十分特別,長年關閉,買書先電話,人去了就領書。她名叫玫瑰(Rosa),二話不說,幾百里遙扛書到馬德里給我。三十年來,我每天從家裡的櫥櫃,會看到她三十年前送我的瓦倫西亞生產的陶瓷名品:雅緻瓷偶(Lladró)和裝瓷偶的彩繪盒子,見物如見人。
我們約在我下榻的飯店附近聚餐,結果薩拉曼加這位好友預訂的餐廳竟然是我常去的巴斯克風味「青椒餐廳」(El pimiento verde),也就是我最愛的蓮花朝鮮薊餐廳。想來,情誼深長,連吃飯都有默契呢!老友相見,沒有老淚縱橫,倒是激情擁抱; 眼雖近視老花但一眼認出,看大家「數十年如一日」,不覺有異,身形臉龐聲音手勢,都跟當年一模樣。老友相聚,真是聊不完的話題,說不完的趣事,笑不盡的往事,哎呀!果真人生是到了倒數計時的階段嗎?怎地覺得要開始敘舊憶往昔,前半段比後半段長且精彩了。
這一天,天氣真好,艷陽高照,天朗氣清,微風徐徐,23 度左右的溫度,我們保留咖啡時間,準備到書院再喝。我因為前兩天拜訪學校的關係,經過書院,就先進去看看,問候一些老友主管。過去十餘年,我回到馬德里,其實都回到書院來住,因此,並不陌生。只是,最近九年來沒有再回到書院。
我們三人漫步,經過馬德里的大學城範圍 Argüelles,走過 Moncloa,漫步西方公園 (Parque del Oeste) 林蔭,走過綠色的竹籬圍,前塵往事,「昨日當我們年輕時」(“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that wonderful morning in May…”),雖然此時不是和煦初夏的五月,而是天涼好個秋的十月,這歌詞依然喚起我們逝去的青春回憶,再回到書院去尋景咀嚼往日情。
午後黃昏,也就是西班牙所謂的「午睡時間」,書院分外寧靜,吧台關著,我們坐下,投幣自動機器買飲料,輕啜一口口帶點苦澀味道的黑咖啡,頓時,感覺好似電影蒙太奇的倒敘法:三位年過五旬的「老婦」坐在沙發上,眼神望著年輕的少男少女從面前走過,穿梭迴廊間,霎時,我們彷彿看到過去的自己的身影,不由得上樓追蹤自己的房間,觸摸昔日的一景一物,熟悉的長廊光影,水晶玻璃的溫度竄流到指間,捕捉最後的晚霞。這一切一切,景色依然,氣氛依舊,只是啊!三十年!人生有說少個三十年呢?
這些書院的朋友,恰似姊妹淘的情感,一日匆匆去來,卻把二十八年的歲月收入時光膠囊,納入萬花筒,轉瞬間,回憶了多彩繽紛的書院人生。從此,我們相約,每年要見一次面,西文俚語說:「一年一次,無傷」(Una vez al año, no hace daño),表示一年的期限做一次,是可以的,也應該的。如此一來,我似乎再度變成磁鐵,通常遠道而來的,才有能量把大家呼喚出來相聚,因此,我這人生下一波/坡,來西班牙只會更頻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