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被鳥屎淋身是 1991 年,馬德里。
那一天早上,我從讀博士班三年來已固定出入的影印店走出來,那棟沒有屋頂簷牙的建築物竟然也會有鳥兒暫時「擱淺」。忽地「ㄅㄛ」一聲,一坨濕潤的鳥屎神準的掉進我的眼睛,剛好停在眼鏡鏡片上,擋住瞳孔的中間位置。那個時代,流行戴「青蛙眼」的眼鏡:鏡框好大好圓,是壓克力材質,或是塑膠框,還帶點漸層色彩。因此,眼珠子和鏡片之間會有點距離,手指從鏡片下方伸進去,可能還有空間。說「鳥屎」掉進我的眼睛,更準確應當說,「塞進我的眼鏡」。頓時,我變成獨眼龍,也聞到一點鳥屎的味道。哎呀!這早上一出門,才辦完一件事,就「禍從天降」,心情大受影響。所幸,那一坨鳥屎就貼黏在鏡片上,沒有波及其他地方,甚至連睫毛都沒沾到。摘下眼鏡,用衛生紙擦拭後,我也就直奔往學校的路走去,準備上課。只是一整天似乎心神不寧,彷彿覺得鳥屎一直隨侍在側似的,過了不甚自在的一天。
這是鴿子的排泄物。
只是,這鴿屎從天而降的感覺,被突襲中鏢的不適,真是嘔啊!心想著,這到底是好預兆,還是霉運當頭啊!
1983 年,大二暑假參加西班牙暑期語言進修課程(短期兩個月),當時就發現一個現象,西班牙(歐洲)的鴿子都會飛下來地上覓食,尤其在人多聚集的大廣場上啄食,一旁休憩的人們也會散撒食物給鴿子吃,吃飽了,鴿子還會在地上散步,咕咕叫。1988 年,再度回到歐洲 (準備長期抗戰攻讀博士),拜訪當時暑期修課時的寄宿家庭,大教堂廣場上依然是群鴿聚集,與人同樂。截至當時,那多年來東西對比存留的印象是,台灣的鴿子都是停在屋簷上休息,偶而飛下來,只要一看到人就振翅飛走。這是鴿子感受到人的善意與惡意的直覺反應。猜想我們會吃鴿肉,孩童的嬉戲中,會用彈弓射鳥、射鴿子; 還會把鴿子綁起來,腳踝做記號,帶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放鴿子」,看它會不會認路,快速飛回它的鴿房。鴿子成為人類的賭注,飛得再高再遠都沒有自身的自由。這些都是人類給鴿子留下不好的印象,讓鴿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飛走。
但是,最近幾年,我發覺台灣的鴿子也會在地面上逗留了,顯見我們進步了。我們在環保和保護動物上的具體行動,讓鴿子感受到我們的善意。我們不會做假動作,讓他們以為我們要傷害它們; 我們不會跟它們爭地催它們飛走; 我們不會抓它們,我們不會驚動它們; 我們也會釋出善意,不是為了戲弄鴿子而餵食……
但是,即使以前我們的鴿子在天上飛的時候比停在地上多,也很少有被飛奔的鳥屎從天而降噴灑的情形。
小時候,家裏的閣樓有養鴿房,哥哥飼養不是為了賽鴿,有朋友送了幾隻退役的鴿子,他就收下。平常到鴿房,就會看到灑滿屋滿地的鴿屎,看了不會覺得噁心,還會幫忙清理,因為,大部分看到的時候都是「乾」的。1994 年 6 月,為了迎接訪台的西班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塞拉(Camilo José Cela,1916-2002),撰寫一系列報導時,我握著他的散文集《從伊達的鴿房看世界》(Desde el palomar de Hita),看他把人居的伊達鎮(Hita)當鴿房,化身為中世紀的神職司事胡安.魯伊茲(Juan Ruiz,1283-1350),從古窺今,從小鎮鴿房看外面的花花世界,極有哲學反諷意味。一直以來,我對鴿子和鴿房有種偏執與偏想的憐憫。
我對鴿子的印象一直很好,心中存有的童年記憶總會因為看到「鴿子」就自然而然哼唱起「歌」來。那還是黑膠唱片的時代,應該是小六到國中、高中時期,那時二哥經常會買唱片回來,也是我聽最多英語歌曲的時代,我記得第一首會完整從頭到尾背唱的英文歌曲是 “Una paloma blanca” (〈一隻白鴿〉),但是那個時候(1975~)我並不知道 Una paloma blanca 是西班牙文。這首歌也只有這三個字是西班牙文,其他都是英文,是荷蘭歌手喬治.貝克爾(George Baker / Johannes Bouwens; 1944-)寫的歌,也是上個世紀七O年代中的暢銷曲。這首歌詞道盡鴿子和人類的情結,以及鴿子嚮往自由飛翔的心情。
When the sun shines on the mountain
And the night is on the run
It’s a new day
It’s a new way
And I fly up to the sun
I can feel the morning sunlight
I can smell the new-mown hay
I can hear God’s voice is calling
For my golden sky light way
Una paloma blanca
I’m just a bird in the sky
Una paloma blanca
Over the mountains I fly
No one can take my freedom away
Once I had my share of losing
for they locked me on a chain
Yes they tried to break my power
oh I still can feel the pain
Una paloma blanca
I’m just a bird in the sky
Una paloma blanca
Over the mountains I fly
No one can take my freedom away
等我學了西班牙文,我又聽懂了一首和鴿子有關的歌——《鴿子》(La paloma),而且是絕世經典,155 年來被改編成許多語言和唱腔,也在許多舞台劇中演唱,一般最熟悉的應該是貓王的 No More。La paloma 驚人的世界紀錄還包括 2004 年在漢堡的大合唱,高達 88,600人一起合聲。這首歌是西班牙作曲家伊拉迪耶(Sebastián Iradier ; 1809-1865)於 1860~1863 年時在古巴以「哈瓦那」曲風(habanera)作的曲子,但是卻是在伊拉迪耶造訪墨西哥時大紅起來,因此,長期被誤以為是墨西哥歌曲。加上墨西哥十分積極推廣,連名作家帕切戈(José Emilio Pacheco,1939-2014)的短篇小說都用歌詞當篇名《我離開哈瓦那時,我的天啊》(Cuando salí de La Habana, válgame Dios)。這首曲子樂音只要響起,應該不少人就會跟著哼唱起來。
隨著西語的學習,西班牙語歌曲跟著越聽越多,再來,也是一首頗有歷史,而電影配樂推波助瀾,讓大家更熟悉的墨西哥歌謠,就是墨西哥作曲家孟德茲(Tomás Méndez,1926-1995)1954 年用墨西哥的瓦邦哥(Huapango)音樂風格創作的《咕咕嚕咕嚕,鴿子》(Cucurrucucú, paloma)。這首歌在王家衛的《春光乍洩》和阿莫多瓦的《悄悄告訴她》成為令人印象深刻的配樂。《咕咕嚕咕嚕,鴿子》的主題有「愛的悲歌」的意涵,在兩部影片中似乎也影射其意。這首也是我最熟悉的三首「鴿子」歌曲較悲淒的一首。
鴿子(La paloma)
Cucurrucucú paloma | 咕咕嚕咕嚕,鴿子 |
Dicen que por las noches | 聽說每到夜晚 |
no mas se le iba en puro llorar, | 他只是哭啊哭 |
dicen que no comía | 聽說他啥也不吃 |
no mas se le iba en puro tomar; | 啥也喝不下 |
juran que el mismo cielo | 人說連老天 |
se estremecía al oír su llanto | 聽他啜泣也顫抖 |
Cómo sufrió por ella, | 他為她心碎 |
que hasta en la muerte la fué llamando: | 死了也一直呼喚她 |
Ay, ay, ay, ay, ay, cantaba, | 唉,唉,唉,唉,唉,他哀嚎 |
ay, ay, ay, ay, gemía, | 唉,唉,唉,唉,他嗚咽 |
ay, ay, ay, ay, lloraba, | 唉,唉,唉,唉,他哭泣 |
de pasión mortal moría. | 他會為深情死去 |
Que una paloma triste | 有一隻傷悲的鴿子 |
muy de mañana le va a cantar | 大清早就到孤獨小屋 |
a la casita sola | 哀鳴呼喚 |
con las puertitas de par en par; | 鴿房門半遮半掩 |
juran que esa paloma | 人說那隻鴿子 |
no es otra cosa mas que su alma, | 正是他的靈魂 |
que todavía la espera | 他還癡癡地等待 |
a que regrese la desdichada. | 那不幸的鴿子歸來 |
Cucurrucucú, paloma, | 咕咕嚕咕嚕,鴿子啊 |
cucurrucucú, no llores. | 咕咕嚕咕嚕,你別哭 |
Las piedras jamás, paloma | 拋擲的石頭啊,鴿子 |
qué van a saber de amores. | 哪懂得什麼叫愛 |
Cucurrucucú, cucurrucucú, | 咕咕嚕咕嚕 |
cucurrucucú, paloma ya no le llores. | 咕咕嚕咕嚕,別再為她哭泣 |
[1]指機伶、會奉承的女人。在墨西哥、古巴指內地、內陸的村姑。或是指 Guachinango 村鎮的女孩,一如關達娜美拉(Guantanamera)是指來自古巴關達那摩(Guantánamo)省的女孩。
[2] Chinita,是 China/china 的暱稱詞,中國女孩。但是 china / chinita 在拉丁美洲的解釋(根據皇家學院美洲學辭典),可以是「年輕女孩」。有些歌詞改寫成 Chiquita (Chica) 女孩的暱稱,成為小女孩,小姑娘。
這三首鴿子之歌,一直在我的哼哼唱唱名單中,即使第一次被鴿屎從空中降落滴到眼鏡,我也沒太多怨懟。
但是,第二次被鳥屎噴灑,可就不是這麼簡單的一坨了。這次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在順風城的好空氣中,被逆向飛衝的鴿屎淋滿身。
一早用完早餐,我從位於 Av. Roque. S. Peña 的飯店走出來(真是太感謝朱怡靜 —— Angeles Chu 副參,介紹這間如此安全又方便的飯店),向右走是獨立紀念碑廣場的七月九日大道,向左走是往總統府所在地的五月廣場。五月廣場附近是古蹟區,有總統府,大教堂,市政廳 (殖民時期的教士會議廳),耶穌會館…,沿途小巷道還有別緻的花街(Florida)、咖啡廳 (Café Tortoni) 和皇宮式建築的百貨商場 (Galería Güemes)……。我不想因為這些古蹟名勝離飯店近就一直蹉跎而留到最後才看。因此,今天出門我先向左走,往五月廣場的總統府走去。五月廣場寬敞平坦,平常供人休憩、遊覽,非常時期就是直升機的停機坪,總統可以直接在總統府前搭直升機出入。這一天是四月二日,阿根廷國定假日,為了紀念福克蘭群島戰爭犧牲的英勇國軍。街道上十分寧靜,沒有熙來攘往擁簇的人群,漫步大道,怡然自得。
這還算大清早的一天,我觀賞這「舊城區」的古蹟很「有感」,因為它們太像歐洲了。殖民時期留下的建築物也就是西班牙人殖民時期的風格。當然,也不因熟悉而輕睨,歐風建築到了南美洲,自然有在地的移植或濡染:大教堂保存的很完善,壁畫應該也都有修復過,色澤明亮,畫彩猶鮮。這幾棟古蹟建築物匯聚在五月廣場周遭,因此,可以同時「一網打盡」。廣場旁的警衛看我一人四處瀏覽觀看,問我是一人獨行嗎?不知怎地我直覺回答說「不是」!但是,看他們是總統府旁的警衛,心中比較放心,因此請他們幫忙拍照。
結束上午的上半場五月廣場之旅,時間尚早,我回頭走,要往七月九日獨立大道方向,這條紀念阿根廷總統羅格.薩恩茲.貝那 (Roque Sáenz Peña,1851-1914; 1910-1914 擔任阿根廷總統) 而以他為名的大道,兩旁建築物都很高,也有一排類似鳳凰木的大樹 (學名叫大班木 Tipuana Tipu,阿根廷大街道上最常種植的樹木),走在沒有屋簷的人行步道(騎樓)可以遮陽,十分涼爽。我帶著這一早的清爽和豐收(剛看完幾棟古蹟愉快的心情)漫步往回走。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鴿子從高高的大班木上飛過,後面跟著一群小鴿子吧!嘎嘎咕咕呼嘯而過,迅速停在頂樓上,我只聽見瞬間振翅的拍打聲,從樹蔭間飛到屋頂,一下子一排整齊的鳥糞(鴿屎),像脫線的門簾珠子,濕噠噠地繞過我的身體,以螺旋式(S 型)的線條,且等距離點狀分佈,從肩膀、前胸繞過腰到後臀、小腿肚抵達鞋面,連背包的點狀都灑的十分整齊,簡直像去年到今年最流行的「波卡圓點」服飾,除了頭和臉僥倖,全身都淋上即時灑下帶點溫度的鳥屎了。這是物理嗎?它飛行的速度、撒屎的節奏和重力加速度,以及我步行前進的速度必須完全契合,才能淋我一身如此均勻呢!這一身,無法選擇性的擦拭,只有全部清理才有辦法重新做人。路旁剛好在施工,水泥工人立即拿出衛生紙給我:「趕快擦,全身都是,妳看看後面!」我的頭左右各轉 30 度,背面是看不到了。看他穿著連身工作服,隨身還準備了衛生紙,可見對迅雷不及掩耳的空中鳥屎很有經驗了。我趕緊謝過他:這天上的鳥無情,地上的人可是有情的。
所幸,飯店就在前方,趁著別人聞到我身上的臭味,再發現我全身是鳥屎前,速奔回飯店清洗。我還不能跑太快,因為速度會讓那僅是表面張力附著的圓點糞水離心而流瀉暈染,那全身就要像「潑墨畫」了。唉!我不能以此比喻美麗莊嚴又優雅的國畫,但是此時也只能苦中作樂,正面思考自我安慰。
一番梳洗清潔後,全新整裝再出門,還噴了香水,可我整天就覺得鳥屎的味道一直附著在身。然後,又胡思亂想,這一天出門,究竟會怎樣?早上我一出門就「向左走」,鳥屎淋身以後再出門才向右走,唉!且隨遇而安吧!
這鳥屎大片淋身的經驗,自然讓我想起我極喜愛的馬奎斯的小說《預知死亡紀事》(Crónica de una muerte anunciada)的主角的夢境:聖地亞哥.拿薩爾(Santiago Nasar)被維卡里歐雙胞胎兄弟 (Pablo & Pedro Vicario) 追殺喪命的前一夜,他夢見自己穿越一片無花果樹林,天空下著毛毛細雨,但是醒來後,他覺得自己淋了一身鳥屎。他的母親普拉希妲.里內羅(Plácida Linero)擅長解夢,跟他說:「凡有關鳥的夢都象徵健康」。
我想到自己淋了一身鳥屎,是在飯店附近,還可以即刻回去沖洗,已是十分萬幸。再者,我相信聖地亞哥的母親說的話:「凡有關鳥的夢都象徵健康」,而且淋我的鴿子穿越的樹木是大班木 (也會開花),不是無花果。四月二日這一天下午,朱副參闔家特地更改行程帶我去外地「虎城」(Delta del Tigre)遊河,讓我再近看銀河流域最重要的河流——巴拉那河 ( Paraná; 也是南美洲僅次於亞馬遜河最重要的河川),巴拉那河流入銀河流域之前,連接虎河(Río Tigre)的三角洲河灘,匯聚數百條支流,成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自然遺產,可謂奇觀。這個難得的機緣,我將它視為淋了鳥屎當天的恩賜。
接下來的日子: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胡安.希爾(Juan Gil)夫婦請我到阿根廷知名牛排館——望日鄉阿根廷烤肉(El Mirasol de la Recova)一起晚餐; 我願意牽強附會,說是被鳥屎淋身後的補償; 隔天星期三,就在最後關門一小時前,我找到了探戈歌手卡岱爾(Carlos Gardel)的舊居紀念館,當日免費參觀。這些都是突來的驚喜,而這一切,都太健康了。
應該說,有了這次鳥屎淋身的經驗,讓我更懂得拉丁美洲的生態,也更懂馬奎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