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英 Luisa Shu-Ying Chang

Luisa's World of España & Hispanoamérica

銀河流域— 阿根廷去來(1)哥多華西語研討會

哥多華第八屆西班牙語國際研討會CILE

 

1997 年 4 月 24 日我在中國時報「開卷周報」上寫墨西哥薩卡德卡市 (Zacatecas) 第一屆西班牙語國際研討會報導時,便發覺這個會議的特殊與不尋常之處。當時由西班牙國王璜.卡洛斯一世和墨西哥總統艾內斯多.塞迪優(Ernesto Zedillo Ponce de León)連袂開幕 (往後的幾屆也都是如此,由西班牙國王和主辦國元首共同開幕)。

這第一屆更特殊之處是三位仍在世的西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奎斯 (1982)、塞拉(1989)和帕斯(1990)均發表談話,對西語的未來提出擘畫遠見,堪稱是西語學界空前絕後最大的盛事。除了帕斯因健康因素,以錄影呈現,馬奎斯和塞拉都是親臨現場,三位的演講稿字字珠璣,寓意深長,可選為西語讀本的必讀經典文章。馬奎斯的講稿有著預言/寓言神話的氛圍(〈給語言之神:海底的瓶中信〉; “Botella al mar para el dios de las palabras”); 塞拉的有著大西語世界的憂心和期許(〈警訊:護衛我們共同的語言——西班牙文〉; “Aviso de la defensa de nuestra lengua en común: el español”); 帕斯的則是宏觀中見溫婉 (〈愛我們的語言〉; “El amor por nuestra lengua”) 。今日三位文學巨擘「斯人已遠」,均已駕鶴神遊天國,這些真知灼見更值得我們深思。

當時返國任教甫三年的我,迅速增產報國,生完兩個女兒,個人學術發展雖還沒有具體完整的規劃,但是對這個國際會議卻有一些幻想,想著想著,哪天可以參加這個西班牙和拉丁美洲總共 23 個西語學院院士會參與的研討會,以及塞萬提斯中心的特約研究員,何時得能以西語的程度和層次跟眾多博學鴻儒共聚一堂?這個活動每三年舉辦一次,以「封閉的公開」方式公告全球,亦即,各種訊息活動內容公開,但是限定參與者,非採報名方式,不是任人報名繳費就可以參與發表的。原來是邀請制,而且主辦和承辦單位贊助。因此,後續的幾屆,我都以讀者關注的心情留意研討會的主題和發表人,閱讀研討會中相關重要的演講和宣言。

2016 年 4 月21 日成為西班牙皇家學院外籍院士以後,我再回頭細看歷屆的議程,發現西班牙和拉丁美洲之外,也有若干外籍院士受邀發表演講的情形。思考一番,華文世界的西語研究也佔有一席之地,應當在這種國際大會中發聲引介,讓西語學界看見我們。成為外籍院士這三年來,在各種可能的情況下,我盡力積極參與,不錯過可以推介華語世界的機會,也致力向西班牙和拉丁美洲推介現有華語世界的人力資源和研究,皇家學院已經變成我在西班牙學術交流的家,而塞萬提斯學院院長路易斯.賈西亞.蒙特羅(Luis García Montero)和他的妻子雅慕黛娜.格蘭黛絲(Almudena Grandes)是當今西班牙文壇詩與小說的翹楚,從學生時代的閱讀,到學術領域的研究,一直到面對面聊天的熟悉,扳指一算已是認識超過十餘年的朋友,我深深相信,未來可以再努力推動一些學術和文化交流活動。

1997 年迄今,22 年後,今年三月底 27-30 日,第八屆西班牙語國際研討會在阿根廷的哥多華市舉行,已是第二次在阿根廷舉辦 (2004 年第三屆在阿根廷羅莎里歐城 Rosario 舉辦)。哥多華市離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 650 公里遠 (不同的計算方式,一說 700 公里),飛行約莫一個半小時左右。哥多華,這個美麗可愛的城市,和西班牙安達魯西亞以清真寺聞名的哥多華市同名(我的腦海先吟起羅卡的詩「哥多華,遙遠又孤獨」”Córdoba, lejana y sola”); 阿根廷的哥多華有不同的風貌,綠蔭流水穿透整個市中心,古城區(Manzana Jesuítica)洋溢 Soho 的氛圍,是一個親近又快樂的城鎮。

若以西班牙殖民時期對殖民地命名的習慣,勢必是鄉愁引發,看到和家鄉類同的建築、地理位置或文化形似,便複製命名。1573 年,來自塞維亞的西班牙征服者赫羅尼莫.路易斯.卡布列拉 (Jerónimo Luis de Cabrera)來到此地,為了紀念他的妻子的出生地 (西班牙的哥多華),遂以「新安達魯西亞的哥多華」命名,延續了來時地的鄉愁情結。細看西班牙近四個世紀的海外殖民,處處留下西班牙本土的地理名稱,除了帝國霸權的「殖民與佔有」宣言之外,恐怕「在那遙遠的地方」所引發的異地鄉愁才是內心深處的回聲。

2013 年 4月 我在西班牙薩拉曼加( Salamanca )大學參加「小說與黑色電影國際研討會」時,認識了阿根廷作家 Mempo Giardinelli (吉亞迪涅里),他提到他的基金會每年八月底左右舉辦推廣閱讀論壇,邀請數十國學者前去演講授課,阿根廷全國參與人數高達 1500 人 (近來加上鄰國,已增至 3000 人)。彼時聆聽時不敢置信,沒想到驗證的時間來得如此之快。2013 年我帶著臺大六名學生參與外交部的國際青年大使活動,前往巴拉圭交流。八月底活動結束後,剛好接上吉亞迪涅里基金會的論壇,吉亞迪涅里笑說:「就讓我搭便車吧!」(經過一番國內外說明與請示),於是,從亞松森到阿根廷的行程,以及四天三夜的住宿和三場演講由基金會支付。亞松森和基金會所在地 Resistencia 兩個城市剛好是鄰居,以拉丁美洲的幅員來說,距離相當近,搭夜裡出發的巴士凌晨抵達只需六小時。

青年大使活動結束後,我住宿在學長——當時駐巴拉圭劉德立大使的職務宿舍幾天,接著徹夜搭巴士從亞松森到 Resisdencia (Chaco) 的吉亞迪涅里基金會(Fundación Mempo Giardinelli)演講三場,認識了7 國 26 位受邀的講者,當時也有從哥多華來的作家學者,彼此留下倩影和聯絡方式,但是不曾想過有朝一日還會有機會來到這個阿根廷第二大城,參加西語最重要的學術會議。阿根廷的哥多華市,是現代主義詩人盧貢涅斯(Leopoldo Lugones,1874-1938)的故鄉,他和尼加拉瓜現代主義詩人魯本.達里歐(Rubén Darío)堪稱是拉美現代主義的前鋒(只是文學史上似乎重達里歐輕盧貢涅斯); 他是阿根廷現代詩的啟蒙大師,也是奇幻文學的開發者,更是極短篇故事的先驅者。哥多華市民向人介紹這個城市時,必然先搬出盧貢涅斯這位大文豪。且看他的詩風,跟達里歐一樣,標榜雨果對詩的讚頌和象徵的顏色:「天空是藍,大海是藍,宇宙為藍」,「藍」是「為藝術而藝術」的美。

 

晚霞的眼睛

彷彿清水的底部,深沈而寧靜

午後的蔚藍田野靜宓地休憩

星辰瞇眼眨眼睜開它明亮的眼眸

夜的影子震動它的睫毛

一陣輕盈的暗黑滑過青草地

一如平常手的撫觸溜過髮絲

最後的回眸把大地帶上天空

那母鹿般甜美柔順的眼神

寧靜午後的蔚藍是天空自己

帶著軟綿綿的昏睡下凡到大地

彷彿告示在它身上的鴻溝

專注凝視著它深沈的靈魂

……

 

因此,在阿根廷有此一說,盧貢涅斯的生日(6 月13 日)被視為是「作家節」。哥多華市有國立哥多華大學,是當今僅次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第二大的大學,卻是阿根廷最古老的大學 (1613 年創立),此番難得來訪,更不知「何日君再來」,成為我必訪的高校聖地。

三月 23 日下午,我在學校主持完「臺灣歐洲文化論壇」(歐洲的青少年兒童文學)之後,隔天起飛——多遙遠的路程啊!— 從台北飛到馬德里,和皇家學院院士們會合,再一起飛到南美洲,先在巴拉圭的首都亞松森過境停留一小時,再原機飛往哥多華,這一趟,停留、暫歇、轉機,抵達目的地時應該是 48 小時後了。台灣往南美洲的行程不太便利,沒有太多選項,能選擇的大多也是輾轉移地,無法直達。不過,經過西班牙,卻是始料未及的選擇和機緣,評估有限的班機後,認為還是熟悉的路線比較放心,因為行前已經被嚇到未行先怕:說阿根廷有多不安全…。然而,也是因為從  1997 年開始書寫這個會議的報導時就醞釀的幻想嗎?是因為亢奮嗎?還是因為航程經過馬德里暫歇十小時還可以進城覺得欣喜嗎?在馬德里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工作的學生 Pedro Chang(已是一等秘書),下了班匆匆來到機場見面,短暫敘舊也開心。因而,我飛了48 小時的旅程竟不覺得疲憊,好像是一件長久的虛構,突然間變成真實的欣慰嗎?我來到了哥多華,美麗的古城,可人的市鎮,古老與現代交織的便利和寧靜,步行到哪兒都只需幾十分鐘,音似「白銀之國」(Argentina)的阿根廷,地球上台灣的對蹠地(阿根廷的福爾摩莎 Formosa 省),第二次來到阿根廷,彷彿是第一次真正來到,真是一個奇幻的世界啊!

西班牙國王菲利普六世和王后蕾蒂希雅( Felipe VI &Letizia Ortiz)、阿根廷總統馬克里與夫人 (Mauricio Macri & María Juliana Awada),兩對賢伉儷連袂出席開幕,吸引全場的目光,也顯見兩國對這個共同的國語的文化與學術研究的重視,置身在哥多華最重要的古蹟—荷西.聖馬丁 (José de San Martín)歌劇院內,這西班牙語和歷史的命脈,就像這棟歷久彌新的古蹟,歲月的淬煉,越展風華。第三度見到 Felipe VI 國王,歡送時幾秒之間穿過人群,他伸了手握住我這個眾人之中唯一的華人女性,或許已有印象。是的,即便來到遙遠的南半球,也該知道北半球的另一端,也有許多為西語痴迷的華人粉絲和研究者。

會議開幕前兩天的插曲是,墨西哥總統洛佩茲.歐布拉多(Andrés Manuel López Obrador) 在總統府回應媒體記者時,表示他寫了一封信給西班牙國王菲利普六世 ( Felipe VI),要他對西班牙在殖民時期的行為向人民道歉,而開幕這一天,重量級的演說當數 2010 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尤薩(Mario Vargas Llosa),他立即回應墨國總統的言論,尤薩提到拉丁美洲已經獨立超過兩百年,原住民的貧窮與辛苦並沒有獲得改善,這應該是拉丁美洲當權者應當深切反省的地方,尤薩這一番言論,在他 2010 年領取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講〈閱讀和虛構的禮讚〉(”Elogio de la lectura y la ficción”)時已談過。

阿根廷大手筆的主辦這次活動,展現南美洲大國的氣勢和氣度,也有一說:儘管通貨膨脹,儘管經濟蕭條,儘管景氣欠佳,但是阿根廷人宴客、飲食和娛樂,務必盡歡,絕不吝惜。想起上個世紀中葉,阿根廷政經是何等風光,即便今日氣弱,仍是一方之霸,無能漠視。歷來文學鼎盛,傲視南美洲,與北端中美洲的墨西哥分庭抗禮。阿根廷人口只有台灣的一倍,面積全球第八位,是台灣的 78 倍大,遼闊的彭巴草原,天然放牧的畜牧業,可真有「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生機勃勃的景致。我們長久居住在台灣美麗的寶島,太多的便捷(便利商店、捷運、高鐵、通訊設備…),從南到北 90 分鐘高鐵車程,真會讓人忘記了天地的深遠、度量衡的大小、距離的遠近、幅員的寬窄……。從布宜諾斯艾利斯離去返國那一天,謝俊得大使的司機先生送我到機場,提到他 1975 年來到阿根廷,「只不過擁有 20 公頃的土地而已 」(這大約是 20 個足球場大小了),阿根廷大部分的地主擁有的土地難以丈量,以土地計,個個是富豪啊。

哥多華的四天三夜,每日每場在周遭不到一百公尺的距離的會場穿梭,西語各方專家學者齊聚,僅是閒聊,就已經是掘知識井汲滿水。***行前看到幾位熟悉的作家學者,更覺得是就近請益的好機會。2001 年受邀去巴拿馬國際書展演講時,當時便遇見了小說家拉米瑞茲(Sergio Ramírez),他也曾是尼加拉瓜前副總統,這次大塊文化出版的主編送我一本《一千零一次死亡》(Mil y una muertes; 許琦瑜譯)中譯本,我寫了導讀〈一千零一個實影與鏡像〉,特地帶去送給他,由於已是 11 年前的出版品,彌足珍貴。當然,還有許許多多的奇遇和偶遇,把這四天彩繪的繽紛,行囊彷彿也更飽滿了。

“El saber no ocupa lugar" (知識不佔空間,學無止境),22 年圓一夢,學識的路徑漫長,更是持恆的馬拉松呢!人生能有幾回二十二? 再來勢必要以濃縮時空膠囊的速度,加速邁步前進。

 

***西班牙語說一個人學問好知識豐,有個表達方式是「知識的井」(pozo de sabidurí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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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9/07/07 by in 西文國際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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