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英 Luisa Shu-Ying Chang

Luisa's World of España & Hispanoamérica

你儂我儂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

蒼海可枯,堅石可爛,此愛此情永遠不變,

把一塊泥捻一個你,留下笑容使我長憶,

再用一塊塑一個我,常陪君傍永伴君側,

將咱兩個一起打破,再將你我用水調和,

重新和泥,重新再做,

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從今以後,我可以說,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將咱兩個一起打破,再將你我用水調和,

重新和泥,重新再做,

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從今以後,我可以說,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管道昇二十幾歲了才嫁給趙孟頫,在當時算是晚婚了。女子待字閨中如此久,給人打聽了總不是好事兒,沒想到嫁了趙孟頫後,他五十年齡還想納妾,於是她就寫了《我儂詞》……」落在隊伍後面的我們聽到了這段兒女私情,額外的補充介紹。前面的隊伍則一路跟著專業講解,看著趙孟頫的書法繪畫。

「啊!這是一首歌欸!」我這廂應聲了,講起了台灣熟悉的流行歌曲。

「歌?從來沒聽過欸!」大陸這兒有人不知有此歌。

「我們常常聽哪,現在卡拉 OK 應該都有吧?!」

「沒有欸!」再說一聲 NO。

想到兩岸卡拉 OK 大流行,台灣的流行歌曲也紅遍對岸,原本還覺得對這首歌記憶如此深刻,時間應不至於過於久遠,而沒脫口說出「小時候常常聽…」。聽到沒聽過《你儂我儂》的說詞,倒驚覺可能真是許久以前的歌曲了。《你儂我儂》是我(們)小時候的歌嗎?趕緊搜尋查訪一番,首先看到「李抱枕詞曲,包娜娜主唱」。喔!我(輩)對包娜娜的印象是台視週日「群星會」節目的時代,真的是「小時候」的歌了。「群星會」節目紅了十幾年,刻畫了四、五年級的人餘音繞樑般童年難忘的回憶。我彷彿都還能哼唱起「群星在天空閃亮,百花在地上開放……」

繼而看到許多硬底子、老派歌手翻唱,想來這是一首有歷史的老歌了。不僅歌齡老,原著作詞者更是中世紀時代的「古董古人」了。原來李抱枕博士在 1953 年就將中文《我儂詞》翻唱成英文 Believe me, Dear (《請相信我》),受邀到師大任教後,當時音樂系的老師用藝術歌曲唱《你儂我儂》,時為 1971 年,再演變成為名歌星輪流翻唱的流行歌曲,真的是當時五年級世代們童年時候的歌了。

這原來是到「趙孟頫藝術館」欣賞趙孟頫的書法繪畫的藝術之旅,因為這首《我儂詞》平添了軼事趣味,讓我連想起了文學、文人與愛情的種種淒美情事:「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篇雜文就這樣產生了。

仔細端詳一番,李抱枕詞曲的《你儂我儂》只省略了管道昇《我儂詞》的最後兩句:「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生時睡在一起同蓋一床被子,死時也要放進同一具套棺,此種情愫,閩南語歌曲的《針線情》、《雙人枕頭》傳達的款款深情,詞意鞭辟入裏,一樣深入刻畫百年修得同船渡的夫妻姻緣。趙孟頫被管夫人這首與君生死相隨的《我儂詞》感動了,也不再提納妾的事。閱讀趙孟頫的生平記事,才想到一直以來彷彿對他的「字」比「名字」還更熟悉:趙子昂。學生時期曾經想要練一首好書法的我,卻當了書法社的逃兵,每每看到書法總是流連忘返,還記得兩度造訪西安碑林,帶回堆疊成塔的拓碑帖,這回看到湖筆博物館毛筆的製作,又看到趙孟頫的書法書寫曹植的〈洛神賦〉、杜甫的〈秋興詩〉八首,《胡笳十八拍》碑刻,還有故宮保存的《鵲華秋色圖》名畫,真是看了再嘆,嘆了再看,誠是「少壯不學書,老大難執筆」。如果此行書法繪畫參訪是學術的「正文」,那趙孟頫和管道昇的夫妻情就是「註解」了。

《我儂詞》的詩句詞意,讓 20-21 世紀中壯世代的人讀來,最先浮上腦海的應該是 1989 年由派屈克·韋恩·史威茲(Patrick Wayne Swayze)和黛咪·摩爾(Demi Moore)主演的《第六感生死戀》(Ghost)了。那段人鬼相隔,共同捏陶的畫面,感動了許多情侶:意外身亡的韋森(Sam Wheat)回到莫莉(Molly Jensen)的身邊,撫慰她喪失愛侶的哀慟,陪她一起捏陶,《奔放的旋律》(Unchained Melody)的樂音隨即揚起,悲喜交織,情人雙手與陶土泥水交纏,最是感人的畫面; 這旋律,可也是 Disco Bar 的午夜勁舞後,最佳慢歌慢舞浪漫情趣首選。這生死陰陽相隔卻能人鬼同處一方,彼此心靈交會的情節,也被導演王小棣模擬,拍出了運動版的《酷馬》(2010),讓意外身亡的酷馬和叛逆的糖果一起練跑馬拉松,完成酷馬的心願,安慰了喪子母親的傷痛,也讓冥頑不靈的糖果感化成長。

再仔細想想,十三世紀時期的管道昇(1262-1319)一首《我儂詞》感動了夫君趙孟頫,斷了他納妾的念頭。再看古俗傳統,宋代、明代的法律卻明確規定,凡男子年滿四十而無後嗣者,得納妾。古時標榜「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女子貞潔操守的美德,卻名正言順讓男子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藉口再抱佳人歸。已婚夫妻背負傳宗接代的責任與義務,女人也只好三從四德,任由夫君一夫多妻。當今時日,人心不古,已不可同日而語。昔日納妾合法,今日變成金屋藏嬌的小三,時而還得對簿公堂。管道昇與趙孟頫一段佳話,大概千古絕唱。

話說被林語堂讚頌為女子典範的芸娘,曾打算將一個名妓給夫君沈復做妾未果。芸娘這樣的女子,在我生長的時代,在爺爺奶奶或曾祖父祖母的時代依然存在,當時看來,小小年紀也只覺得是大人被允許的事,大奶奶,二奶奶,大媽,小姨娘稱來喚去也不覺得奇怪; 還有大娘擔心丈夫(爺爺)拈花惹草愛上外人,隨之納妾,索性自己當媒婆,將自己的妹妹引進門,共事一夫,結果原本姐妹友愛尚有手足情,成了大房二房反而反目爭寵。爾今細細探究,恩愛夫妻和納妾絕對是矛盾的事,那位女人願意跟人共有一夫呢!

因此,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恩愛夫妻,因納妾牽制生變,絕非古代現代之分,也非情理可解,而是父權社會大男人主義的「惡法」,致使男人視為常制。試看,西元六、七世紀時期,唐朝名相房玄齡的妻子甘冒大不韙,違背唐太宗賜兩女給房玄齡當妾的旨意:「妾寧妬而死」,飲下一整桶原以為是毒藥的醋,寧死也不許丈夫納妾。漢代的卓文君寫下《白頭吟》:「聞君有二意,故來相決絕」,讓司馬相如打消了納妾的念頭,這情這意,這堅這真/貞,跟管道昇寫下《我儂詞》是一樣的心聲與心願。卓文君再一句「盼祇盼,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總可以讓男士易地而處,敢嚐是啥滋味! 相較之下,沈復對芸娘,可更有情有義了:「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東方這堅貞不渝的愛情,我們可以從希臘羅馬神話的愛情故事找到一樣令人稱羨稱頌的佳偶:鮑西絲 (Baucis)與斐利門 (Philemon) 這對貧窮的老夫老妻,當晚年到來,身體僵硬時,彼此知道時辰已到,看著對方一聲道別,轉身化成樹幹纏繞一起,變成一株菩提樹,一株橡樹,頭部分岔,身體依然相連,在地願為連理枝,夫妻神樹的神話永流傳。

再瞧一眼西方的「妾」 ——情人,記憶中最深刻的莫過於西班牙在墨西哥的征服者艾爾南.柯特斯(Hernán Cortés)和瑪琳妾(La Malinche)的故事了。瑪琳妾擔任艾爾南.柯特斯的傳譯,為人喉舌,替人發聲,成為殖民者和族人之間的溝通橋樑,瑪琳妾的聰明才智和語言天份,讓艾爾南.柯特斯當下決定「佔為己有」,並且和瑪琳妾生下一子馬汀(Martín Cortés)。艾爾南.柯特斯當時已婚,妻子卡達琳娜(Catalina Juárez)從古巴來到墨西哥,只能說遇到了野心的負心郎。男人政治的野心和霸道,那是愛情的甜言蜜語所能丈量的。艾爾南.柯特斯愧對卡達琳娜(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傳說懷疑艾爾南.柯特斯是否殺害了自己的妻子),也辜負了瑪琳妾。艾爾南.柯特斯後來把瑪琳妾「當禮物」送給了部屬璜.哈拉米優 (Juan Jaramillo),瑪琳妾也跟他生下一女瑪麗亞。艾爾南.柯特斯一心一意想高唱凱歌,想要光榮回西班牙,回到歐洲獨享榮光。瑪琳妾最後被族人唾棄,指責她幫助外人統治族人,出賣家國,成為 La Chingada (「妾甘打」:墨西哥粗俗用語,意為「被幹的人」),La Chingada 也變成 La Malinche 的代稱,長久以來,成為墨西哥被殖民史上被記述的「苦難的母親」。瑪琳妾的故事也成為義大利俗語「譯者,背叛者」(Traduttore, Traditore)最貼切的詮釋與西語翻譯史的根源。

從趙孟頫、管道昇的你儂我儂延伸到了艾爾南.柯特斯和瑪琳妾的你棄我棄,無情多情都是情,古代女子多情堅毅有之,現代感情速食多變常見,愛情路上追趕跑跳碰,男女攜手得唱《白髮吟》,那才是你儂我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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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7/08/08 by in 旅行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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