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和貓熊,什麼樣的情境這兩個物種會被相提並論?
狀元與貓熊,言下之意,弦外之音,一是優質拔尖,一是嬌美可愛,共同點都是稀有稀奇,人人嚮往追求,但無法人人順勢成就,亦無法逆勢操作可得。
這篇文章指涉的狀元與貓熊,不是兩個世界的現象,是處於同一個場域的真實情況和譬喻,那麼,對應的,又是怎樣一個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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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鍾珮、三毛、布拉斯哥.伊巴涅茲、阿爾貝帝、塞拉
短短一個月的之間,也許是因緣際會的契機,也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連續在北京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南京大學三所高校四間外語學院的西班牙語文學系演講四場,題目是「流浪、流亡、旅遊:談旅行文學書寫」,我突發靈感,將它定為「旅行文學巡迴演講系列」1, 2, 3, 4…。以系列命名實因演講的內容、涵蓋的作家、作品可多可少,可通俗可學術,可精細可概論,可中可西,「前有古人,後有來者」— 過去講過類似題目,未來也還有機會延伸。這一篇演講,其實去年六月在中研院舉行的「季風亞洲:近代初期的西班牙與東亞」學術研討會,來自西班牙、中國、澳門、台灣的學者齊聚,我已經用西文專題演講過。這個題目過去是我執行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的成果與延伸,當時曾經執行多年期的西班牙流浪漢小說和旅行文學的延變 (2006-2007; 2007-2010),以及三年期的拉丁美洲殖民、翻譯、旅行的研究 (2010-2013)。學術研究聽來很嚴肅,教人搔首踟躕,時而枯燥無趣,徒勞無功,但是細細品味,學術研究的歷程,就像旅遊,每到一地,都想探勘,有時不如預期,但泰半時候都令人驚艷,都想仔細欣賞,都想帶些紀念品回家珍藏; 而且去了還想再去,每次造訪經驗結果都不同,都有新發現新體認。這幾年來浸淫其中,越探究越感興趣,越研讀越沈醉。
這場演講內容論述的旅行文學作家有台灣的徐鍾珮、三毛,西班牙的布拉斯哥.伊巴涅茲 (Vicente Blasco Ibáñez)、阿爾貝帝(Rafael Alberti) 和塞拉 (Camilo José Cela)。塞拉,無庸置疑,他是我的學術生涯一定會提到的作家,因為從他得到諾貝爾文學獎那年(1989)專訪他,一直到我博士畢業,請他來臺灣訪問迄今,*延展出學術和朋友的情誼,雖然他已去世 15 年,此情此誼長在。
阿爾貝帝,我在西班牙攻讀博士期間,見到他本人時已經是九秩高齡,他常坐輪椅出入公開活動。他是西班牙一九二七年代詩人最後辭世的一位,內戰後流亡義大利、阿根廷 40 餘載,佛朗哥逝世後始回故鄉。在他眾多優秀的詩集中,《中國在微笑》(Sonríe China)這本散文和詩篇參雜的遊記作品幾乎不被提及,甚至被認為是為政治服務而作,但是他所寫所抒跟我們熟悉的中華文化和景致是如此貼近,挑除政治的指涉,寫景寫情引人興致與關注。
三毛,幾乎是兩岸西語師生在西語求學過程中一個最大公約數,一個影響兩岸西語學子的關鍵人物,甚至許多人念西班牙文是因為讀了三毛的西班牙散文遊記,以及與荷西短暫真摯的浪漫愛情而受影響啟發。2013 年我在西班牙東北角的哈卡鎮 (Jaca),參與歐洲西語教師學會(AEPE)舉辦的學術研討會,發表三毛的遊記和西班牙旅行文學的關係,當時台灣的學者參與者多達 20 餘位,大都在我那個場次,最後我邀請台灣學者大家一起合唱高歌《橄欖樹》,現場聽眾深受感動,紛紛詢問三毛的作品是否有西譯本。當時還沒有,而 2016 年西班牙終於出版了以《撒哈拉的日記》(Diarios del Sáhara)為名的三毛遊記西語版。後續還會有相關作品和紀錄片,令人期待。
布拉斯哥.伊巴涅茲,這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名列西班牙最具盛名的作家群,絕對是響亮的人物。他的環遊世界遊記數冊,第二部描寫中國,字裡行間,足以反映歐洲人的東方想像與刻板印象; 而徐鍾珮,中西斷交前倒數第二位大使夫人,** 她的《追憶西班牙》結合知性、感性和女性的觀察和細緻,開啟當時大家對西班牙異國情調印象之外的發現與認識。這幾位將台、中、西連結起來的作家,讓我在台灣、中國、西班牙這三地的場域中找到演講的 simpatía (sympathy; 感同) 和 empatía (empathy; 移情),讓講者與聽者都覺得這些旅行文學敘述與自己的存在息息相關。
這些偶然中使然的情境,也形塑我系列演講的支撐。
4月 26 日「北大台大日」,校際的學術研討會活動,我因為行政職務和教師身分,在同行全校各個領域共 77 位教師當中,自然而然也和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西班牙語文學系連結起來。這一天,臺灣靜宜大學的西班牙語文學系也正舉辦紀念塞萬提斯四百週年忌日學術研討會,請來了大陸西語界的教父—北京外國語大學董燕生教授 (《堂吉訶德》譯者,大陸西語教材編纂者),本來邀請我去主持他的專題演講,卻因「北大台大日」而割愛。再思,兩地同時舉辦活動,一來一往學者異地/易地交流,談論各自的教研心得,也不失為美事。西語系在卜珊系主任的細心規劃,網頁架設,訊息宣傳快速有效率。我在兩個半小時時間裡和北大西語系的同學講了第一場旅行文學,卜珊主任現身說法,她自己就是閱讀三毛全集深受影響而致力學習西文的顯例。西語系有七位專任教師,現場來了五位,還有一位曾在台灣交換學者的哲學系朱效民老師。這些西語教師,一個比一個還年輕,演講結束後我們又分享些許經驗,交換意見,定義旅行文學。我見到了《百年孤獨》合法授權的譯者范曄老師,他手中正拿著我的《佩德羅.巴拉莫》 (Pedro Páramo)的臺灣正體字版本。其他拿著西書中譯來索簽名的聽眾讀者,也才讓我發現自己的譯作簡體版 — 和戴毓芬老師合譯的阿言德的三部曲之一《金龍王國》 (El reino del dragón de oro),乍看認不得「自己的孩子」 — 賣斷的譯本,花/化了妝變了臉,好像流浪漢小說的主角,四處漂泊,尋找棲宿和願意給他填飽肚子的主人,那孩子再也不會認得妳這個「親娘」。親娘,百般無奈,更贖不回這個辛苦懷胎醞釀的孩子。
那一日,夾在校際密集的活動行程之間,北大分秒必爭而充實的交流與演講之後,當夜我便飛往西班牙,準備參與 27 日週四下午西班牙皇家學院(RAE)的院士會議。
長江三角:上海,杭州,南京
去年底杭州兩岸高校一會,華東師範大學周雲軒處長便積極邀請到華東師範大學演講,極力宣揚他們的外語學院和西語系。這學期,我在學期間忙碌的教學與行政事務中,要滿足學術的目的,必須應用「搭便車」的方式,終於找到五月可以順道的機會,履行承諾。兩位學生來接機,一中一台,孟煥然和吳孟曉,這一台是在上海出生的台灣之女,會說上海話,不會說閩南語。啊!兩岸的交流已經進展到世代更替,遠比我們知道的年代更久遠。看到上海姑娘台灣姊妹/子弟,那種親切,不必言語,一眼對看就心領神會。大陸的高校西語本科生平均每年才招收 20 名學生,大專院校以外,屬於職業專技型的學校,招收的學生量就多許多,可以到百人額度。有時,年度裡 90% 都出國交換了,也就是說,20 個學生的班級,當年度大約只剩下兩名在校學生 ; 在台灣,或許我們會問,兩個學生怎麼教?看來,這大陸教學莫非比我們更有彈性,更自主了!? 華東師範的演講,大一到大四的西語生和老師們也大都到齊了,老師們還提到正在構思舉辦「三毛研討會」的活動,希望凝聚更多的學者和相關研究,讓兩岸的旅行文學和西語教研相知相「習」。
這一路從上海搭高鐵抵達杭州,參加一天的活動後,風塵僕僕隨即從杭州又搭高鐵到南京,完成一個三角洲的旅行。南京大學兩場演講,我先到了南京大學佔地三千畝的仙林新校區,到外語學院西文系演講,老師們也蒞臨加持。主持的張偉劼老師跟我說,他跟我神交已久,今日終得能親炙彼此面對面。原來他西譯中的作品 —《鏡子,一部被隱藏的世界史》和《墨西哥的五個太陽》在臺灣的正體字版是我寫的導讀序文。如此「以文會友」的關係,連結兩岸西語情緣,彼時書寫的筆痕在當下會面的腦海裡復甦爬梳。十分特別的是,前一日,有位南大西語系碩士生李卓群(目前在西班牙 UAM 攻讀博士)曾到輔大、臺大各交換一學期,她利用 Facebook 從西班牙發訊息給我:「歡迎到南大演講」。我訝異她如何得知訊息。後來才從她和張偉劼老師那兒得知,大陸西語人有個 WeChat 群組,任何消息一發,可說四通八達,大家互通有無,訊息共享。科技日新月異的時代,大數據覆天蓋地的世界,天涯若比鄰,彷彿四海之內皆兄弟。與張偉劼老師初見面,他便跟我說:「XX 老師要問候您; YY 院長希望兩岸高校多交流交流」。這場演講,還沒開講彷彿已經「花團錦簇、鑼鼓嘎響」,開心的比打響板更心花怒放。
在南大的演講,同學們全神貫注,這也是我念茲在茲冀望許久想拜訪的學術殿堂。南京大學的西語系夙負盛名,許多傑出的翻譯家,包括翻譯《堂吉訶德》的孫家孟教授(已過世)都是我仰慕已久的大師。這場演講,全系的西語生也大都全數到齊了。專注的神情,滿眼的好奇和新鮮感,多數女學生群中一位男士舉手發問,說他是來自台灣高雄的學生,一樣問我旅行文學的定義和台灣如何發揮在地之旅的書寫,且能具有吸引力。我想文化底蘊裡的懷舊與記憶,歷史與人文(景與人的關係與對話),喚起群體的共鳴,就是在地之旅書寫的精髓。
十分特別的是,南京大學的浦口校區有個獨立的金陵學院,金陵學院裡也有外語學院,西語系十分活躍,是該學院學生最多的科系,每年五月底舉辦拉美文化週,邀請駐中使館與大使參與,是年度西語本科活動最重要的盛事。在這兒演講,百餘名大批學生聽眾,可以感受學生充沛的活力和對西語的親近,曾經到台灣交換的學生更見熱情,他們對未來的憧憬和旺盛的企圖心,彷彿還在學當兒就遇見/預見了未來。
這一趟江南金三角之旅,無論是華東師範楊延寧副院長、西語系主任跟我一起午餐當兒,或是南大西語系李靜主任等全體專任老師的圍桌交流會談,或是浦口金陵學院與副教務長潘柏、外語學院副院長仲倩午宴交流,他們都提到西語學術研究人力和師資亟待提升和強化,因為當今大陸高校的師資來源,清一色幾乎都是 1970 年代、甚至 1980 年代以後出生的教師,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十年空白,造成今日人才的斷層; 師資人力資源之外,另一方面,學術研究風氣的培養和訓練,到國外進修交流的機會與彈性,相對理工醫農電資…等熱門專業,人文更受到限制。諸此種種,十年鴻溝正待政府與民間各方提供資源與政策來彌補、培育與養成。講到科研這一塊,顯然教人期待卻更顯無奈,因為西語教師要突破重圍,得先跟小語種競爭,再跟英語競爭,接續再跟理工電資競爭,層層關卡,尚未過關就被機關斷頭。原來,無論何處何地,第二外語小語種都有一樣的困境與難關。
在學術研究方面,台灣西語教師從事研究的機會和資源,顯然自主更自由,的確令他們羨慕又嚮往。但是,過去不曾有榮景,即便有,爾今也見凋零。在彼此看待教研的利基、優勢和困境時,切身關心的話題一致:教師評鑑升等的要求與限制,教師從事科研的動能和國際化的尺度,學生來源的條件,全國各大學西語系分佈的現況,政府對外語教學的策略,誰掌握西語學術圈的話語權和主導權,西語系專業中主流分流,例如文學、語言學、語言教學的比重… 等等。這些都是大家過去、現在與未來將會持續關注的議題。在這場教師交流的談話中,應是此行我的演講之外最大的收穫。然而,大家稍微知己知彼後,相互稱許,相互羨慕又相互惕勵,期待開啟兩岸更多交流合作,彼此切磋,共同畫出西語教研的彩虹。一番話語縈繞耳邊,結束我這次旅行文學演講之旅。
狀元與貓熊:兩岸西語大不同
與西語教師幾番對話,在小語種共有的困境中,大陸西語學術圈形塑了兩項特異現象,令人玩味,且發人省思。兩岸西語教師和西語學生在教與學的大環境下,同中大不同。
大陸的教師來源,1960-1970 年代的小語種師資相當缺乏,產生極大的人才斷層,因此許多退休的資深老師都以「反聘」的方式再聘回學校繼續教學,指導學生。目前在學界任教的老師呈現兩極:若不是已過「從心所欲不踰矩」的七十年齡資深教師,就是 1980 以後出生尚未及「不惑之年」的年輕世代,其間差距 30 年; 尤其文化大革命這時期年齡層教師相當缺乏。年輕固然為人力資源強大的後盾,但也亟需再深造再培育。過去兩岸交流時,我們便洞悉這個情況,如今更近距離的易地接觸交談,站在一群年輕老師身旁,更明顯感受年齡層的差距。當我聽到他們對我的描述時,不禁張眼莞爾,詫異又令入噗哧:
「張老師,像您這類的老師,也就是 1960 年代間出生的世代,在大陸我們都稱他們叫『貓熊』。您知道什麼意思嗎?就是「國寶:珍貴又稀少」。而在大陸,也有一種新氣象,就是狀元學生都選念西班牙語文系。近來高教擴張快速,原來沒有西文本科的學校,紛紛設置系所,到現在全國都快 70-80 所西班牙文本科了,更別說開選修課的學校; 尤其經貿大學很『火』,學生有了自己的專業,再修個西班牙文,出路好得很哪!像拉丁美洲貿易量之大,學生前景看好。」
聽到這批年輕西語老師用「狀元和貓熊」比喻他們的學生和老師,忽地,我似乎看到了我這個世代的優勢或珍貴之處。今天台灣的西語學術圈,放眼看去,師資主力是 1960-1970,各級主管大多是 1960 -1970 世代,也正是學界與社會的中堅; 大陸的空白正是台灣的豐富,彼岸此時期師資的缺乏正是台灣的蓬勃。今日大家致力校園國際化,鼓勵學生移動力當下,教師也應該有移動校園的觀念和準備,尤其這幾年完成博士學業的年輕學者逐漸增多,但是工作機會或教職並沒有增加,教學研究有成,或是經驗豐厚的資深教師應當強化交流互訪或共同研究的合作,讓兩岸西語學界 1+1 〉2,也讓年輕學子有機會接觸更多不同老師的研究和傳承,豐富學習的內涵。
另一方面,反觀讓人憂心的是:大陸的狀元學生選念西文系,我們這邊彷彿被戲謔阿斗才唸西文系 (西文的同儕啊!我們並非要妄自菲薄,但是也要從怪異說法中自立自強,始能破解誤導與迷思)。我們要好好善用師資的優勢和契機,致力培養年輕下一代,未來台灣在人力資源的量上絕對是望塵莫及的,大陸 1980 年代以後,甚至千禧年世代出國深造的量與能,豈止是尼加拉瀑布或伊瓜蘇瀑布洩洪的力道與氣勢,但是在質上,我們是永遠可以努力的,不僅可以並駕齊驅為目標,更可以精益求精,更上層樓。
這一趟江北江南行,從北京、上海、杭州到南京,意識到兩岸西語學界的現狀,也期待西語的未來,冀望像阿爾貝帝的詩一樣,可以有「西語在微笑」的一天。改寫他的一首詩〈從上海到杭州〉:
刺繡:
中國的精緻
亮麗的光華,
無人可鄙視,
無人可竊取,
彌望皆刺繡。
改寫成:
西語:
外語的精緻
亮麗的光華,
無人可鄙視,
無人可竊取,
彌望皆西語。
我帶著過去這些年的教學研究心得,從台灣延伸到大陸,腦中忽地浮出個 capricho (謬思):發現別人,認識自己,兩岸西語教學的瓶頸和各自發展的條件,聽來雖讓人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未來若能在大不同的狀態下,彼此合作相輔相成,可以共創華人的西語教學大同世界。
狀元與貓熊,多麼奇妙的譬喻組合。台灣的狀元不念西語,我們琳瑯滿目的動物中也沒有貓熊 (大陸贈送的團團圓圓和已經延續後代的圓仔就是一種交流),但是我們有西語師資的貓熊。台灣西文教研的未來無須求量,無須比大比多,如能有狀元與貓熊的亮點、吸引力和生命力,就可以成就我們可貴的人力資產,更可以培育精實永續的西語人才。
* 塞拉於 1994 年 6 月 28 日- 1994 年 7 月 3 日訪問台灣。
**朱撫松大使任西班牙大使期間為 1965-1971 年。中西於 1973 年斷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