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英 Luisa Shu-Ying Chang

Luisa's World of España & Hispanoamérica

皇家學院(RAE)外籍院士 — 寫給西文人 ( 1 )

 

靜音的手機,畫面在高速公路上亮了起來。是來電。還好平常上下學車子啟動上路時,我都會耳機接手機。

 

「喂」。

「國際長好,請給我您的 email,我將議程寄給您」。

「喔!院長好。請寄:l-u-i-s-a@ntu.edu.tw」。

「欸,是法文嗎? luisa, “l” 有大寫嗎?」

「小寫就可以。是西班牙文。哇,院長還知道這可能是法文,厲害喔!法文是 Louisa」

「西班牙文啊!哇,不得了,您是學西班牙文的啊?」

「是啊。好多人誤會哪!哪有不得了,我們是小語種呢!」

「西班牙文哪是小語種,西班牙文是三大語言。我們學校都有開西班牙語和文化課程」。

「謝謝院長的遠光和眼光。謝謝。很少聽到稱許西班牙語的人。」

「怎麼會!?」(這位院長的口氣直覺每個人都會覺得西班牙文很重要)

******

「耶!來來來,來我們學校。妳什麼時候可以退休?」

「我的情況比較特別。可能什麼福利優惠都沒有,從來沒去想過。等到可以退休大概也屆齡了。」

「不要想什麼福利優惠,福利優惠早就不見了。來來來,來我們學校」。

「我去您們學校能做什麼呢?」

「可以做國際長啊,還可以在外文系開西班牙語文化課啊!」

「我現在也在外文系開西班牙文課啊!」

「我是認真的。我來跟 XXX 報告一下」。

 

******

哈! 哈! 哈!聽到電話那頭說 「可以做國際長,還可以在外文系開西班牙語文化課啊」,車內的我仰頭長笑(嘯),高速公路急駛的方向盤差點打轉。第一次聽到自己可以「被挖角」。哈哈哈!電話掛斷了,我還在笑,緊握方向盤。

為何大笑?是開心,還是以笑揶揄?

波赫士曾寫過一篇短篇故事,發生的時間只有電扶梯上下的時間,兩人對看,一個上,一個下,就在眼神交會的時候發生了過去、現在與可能的未來的事情。我在高速公路來回學校之間,聽電話講電話,也常衍生許多故事。

想要寫今天這篇部落格文章想好久,想了一年了,下手踟躕,今天剛好發生了高速公路對話錄,又想到日期的巧合,於是我,寫了!寫這篇需要「勇氣」,稍不慎,就會變成鋒芒太露、志得意滿; 或是,虛張聲勢、小題大做。因是「抒己志」,我將它界定在「給西文人」,西文人彼此了解共同學習的歷程,容易理解我的思緒、理由和成因,也希望這樣的「亦正亦負書寫」,可以激勵西文人,讓這樣的學習歷程可以接續不斷,像接力賽,但是它是馬拉松,讓「小語種」可以綿延它的大生命。

2016 年的 4 月 22 日,一如往常,下樓吃早餐前我習慣性地先去二樓電腦桌前收 email。眼前亮出一個標題是「Sorpresa」(Surprise),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三位提名人之一)告訴我 4 月 21 日在皇家學院的院士全會中投票選舉,我膺選皇家學院外籍院士,很快我就會收到正式的通知函。

看他發信的時間是 4 月 21 日全會結束以後,六小時的時差讓我看到時是 4 月 22 日。皇家學院可能是刻意的,因為 4 月 23 日是世界書香日,就是賽萬提斯的忌日,也是莎士比亞的忌日。2016 年 4 月 23 日剛好是兩人逝世 400 週年紀念日,在這前夕選出已經相隔七年的外籍院士,全球 17 名,5 名女士,至少對得到這項院士榮銜的人,別具意義。

我依稀記得我對著在樓下泡咖啡的先生大叫一聲,也是哈哈大笑,哈哈哈…。

笑聲的意義可以有很多種詮釋。一年前的笑聲顯然是歡天喜地的

西文人學習西語、鑽研學術,一定會知道皇家學院這個學術機構(Real Academia Española),因為我們要使用皇家學院西語辭典(DLE)作為學習的典律圭臬,一切解釋用法以皇家學院辭典為依歸,因此,這個崇高的學術機構,事實上與我們日常生活學習息息相關,皇家學院院士每週四固定開會,主要工作之一就是不斷研擬討論,收集近五億人口 21 個國家使用詞彙的汰舊換新,或是賦予新意解釋。但是,另一方面,皇家學院所代表的意義和實體卻是高不可攀,永遠只有 46 名的本國籍院士 (院士逝世才能再遴選),平均年齡超過 70 歲,只有少數幾位在 60 歲左右當選院士,沒有時間的淬鍊和與時並進的相對學術成果,一般人只能從「學院門」,肯定無法從「院士門」走進皇家學院,相對形成大家的陌生與距離感。

我知道皇家學院這個機構很久了,我依稀記得在輔大念研究所時,在當時的理圖二樓期刊室,常常要蹲著「看」最底層的一份期刊 Boletín de la Real Academia Española(西班牙皇家學院期刊),是「看」不是「讀」,密密麻麻的字體,篇幅又比一般期刊長,沒有任何花邊圖案,要找到認識的單字不多,認識單字也不懂句法詞意,蹲的腿很酸,但是收獲很少,蹲在那兒看,而沒有拿到閱讀桌上,是壓根兒沒有想要仔細閱讀,因為翻閱瀏覽都不懂,放到桌上也是徒浪費時間而已。那時想,念西文要念到幾時才能真正閱讀它,懂它。

皇家學院訂定外籍院士的規章是 1859 年,迄今已經有 158 年的歷史。但是它並不一定要定期定額選舉,也沒有地理國家分布的必要性,完全以西語學者的學術研究、對西語、母語甚至多語文化的貢獻為依歸。2009 年選出十餘位之後未再有任何選舉,直到 2016 年。一方面是新院長 Darío Villanueva 上任,亟思拓展西語的學術研究能量和影響力,一方面也可能過去膺選的外籍院士泰半已經作古,需要挹注新活力之故,另一方面則是過去注重歐美西語學者,鮮少關注東方,鑑於全球時局變動,學術更需日新又新。然即便如此,去年新當選的外籍院士和過去總和起來仍然十分稀少,中東到遠東:以色列 3 位,印度 1 位,日本 3 位,韓國 2 位,中國 2 位,臺灣 1 位。我們無需誇飾,但憑東方語言和西方語言的大相逕庭,歐美學者學習西語,比起東方這些國家,顯然容易許多。誠然,語言之外,學術研究在其研究功力、投入與持續性,非單純以語言能力概全,但是,東方學者嘔心瀝血學習研究,心神耗力勢必數倍於人。

皇家學院外籍院士的規章清楚記載:需要有三名院士署名提名,才能成為候選人。但是成為候選人後好久沒有消息了,沒有消息到彷彿這件事已經消失了。院士們後來說:「宮廷事」總是慢工細活,急不得。想起「皇家」學院的名稱來由,它仍保有王朝時期必備的繁文褥節,流程、時間、地點、禮儀、規範… 一樣不能少。

從 2016 年 4 月 21 日這天起,幾乎長達兩個月的時間,我一直收到國內外的各種祝賀和恭喜:花籃、書信、賀電、簡訊、Facebook、Twitter、Instagram,email 更不遑多讓。最多當然就是來自西班牙國內外各個階層的人士:認識的,不認識的,教授學者,知音朋友,相關機構…,因為這是他們國家的最高學術機構; 其他就是西語學術圈不分國籍的學者,認識的不認識的,分享喜悅,因為這是西語學者必然尊敬的學術機構。在這樣的情境中,讓人自然領略,這個榮譽是不分國界,大家知道的,肯定的; 在這樣的情境下,也讓人領略所謂「不認識的朋友」的祝賀的意義,那是感人的,那是惺惺相惜,那是與有榮焉,那是一種「有為者亦若是」的支持。在這樣的情境下,不可諱言地,也有吝惜表達的,令人尷尬的,猶恐張了口,看到深黑的喉嚨無底洞,不知話語何從出; 在這樣的情境下,站在所謂「第一線」的人,「騷首踟躕」,只希望皇家學院發佈的這個新聞趕快過去,以免讓人覺得未善盡報導之責——「失職」; 在這樣的情境下,也讓人領略,讚賞別人多麼不容易,猶恐在你面前承認這樣的事實或榮譽,自己立刻矮了一截; 在這樣的情境下,浮現一種空中樓閣或固守堡壘的情結意識:樓閣或堡壘之外非我族群的保持「看不見 / 不看見」; 在這樣的情境下, 所謂「大家知道的」,是「少眾的你們」、「小語種的榮譽」,不是「我們的」; 在這樣的情境下,也有一種一不小心,令人遺憾的危險:「讓人試圖界定這份榮譽的階級 — 這樣的榮譽要跟 XXX 相比」。

「比較」是危險的。法國哲學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說:「次序是美麗的悲傷與哀愁」。排序高低,界線畫一,階級明顯,一眼分明,但它註定是悲傷與哀愁,因為高低上下是死的,是主觀的,是「不必再說了,我說了算」的獨斷。

的確,在某個場合中,有位學者問我:「請問你們這皇家學院外籍院士是第幾級?」 我一時語塞。回家後說給先生聽,他說:「妳不會說是最高級嗎?又不是在教文法,什麼比較級,第幾級!?」

在其他場合也有學者問起:「請問你們這個是什麼東西?」

當然,還有少數其他,試著用他想要界定的標準來對應解釋,直接說:「你們這個應該就像是什麼學會組織的榮譽會員吧 …..」

這可能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連我自己也很難拿捏。對真心的人,我其實很開心,會說:「這真的很難得,是莫大的榮譽」,「難得」不是想要凸顯自己,而是想要彰顯西班牙皇家學院的意義與價值。對這個榮譽,我一直很放心,因為它是「小語種」、它是「弱勢族」,不會掀起太大的漣漪,而我,很開心就好。

但是,很矛盾。它是西班牙皇家學院。大家知道瑞典皇家學院,因為它頒諾貝爾獎,但是又要說:它是「西班牙」,所以應該不一樣。的確,不一樣,一個瑞典文,一個西班牙文。只是,它不是英美強國,它不是學術強項,它不是全球領銜,它不是哈日哈韓…… 。會念西語系的人,在學測指考是哪一段的學生?(西語人請原諒我,我不是要以這個標準說我們大家,但是要認清事實,西語系就是成績落在某個點的專業領域)。西語人一路學來,面對外界,恆常是「卑微的」,是「我忽視你,你就不存在; 我覺得你不重要,你就不值得」。西語人常要像句踐一樣臥薪嘗膽,只是對吳國雪恥復國後,還是要被楚國消滅。原來,以為,自己很開心就好,但是,何處惹塵埃!

論語裡子貢辯說:「人雖欲自絕,其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這句話適用孔子,也適用西班牙皇家學院。

我應該謹記我的先生常常告誡我的話(他總是那麼正直正義又有智慧):「榮譽是別人授與的,不是自己去申請」。

曾經被認為華語世界最有資格問鼎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教授余光中先生,過去幾年,每次大家提及他應該是最佳人選時,他曾說過類似的話:外人不重視是他們不了解,重要的是自己人的肯定,華文世界的讀者喜歡閱讀他的作品,肯定他的文學貢獻,這個最令他欣慰滿足。余教授的作品是用中文寫作,我們用我們的母語閱讀,賞析評論,學習而敬佩,喜歡而景仰,自己同胞的肯定最專業,最忠實。換言之,看是否可以用數學的「同理可證」來讓我們自己釋懷:西語人的學習和投入是西語,我們教西語,讀西語作品,翻譯西語,用西文撰寫論文,用西語發表,用西語上課,用中西語口譯 (尚且不計入我們也使用中文…),那以西語為母語的國家的院士學者的肯定,對我們而言,就是最大的滿足和欣慰,這一生,不會有超過這種榮譽的榮譽,也不會有勝過它的價值與意義的頭銜。

西班牙皇家學院 2016 年首度為臺灣開了一扇門,誠如許多祝賀的話語中提到的共同點:「西班牙看到臺灣了。臺灣的學者被看見了」。我多希望後續有志的年輕學者,可以戮力鑽研西語學術,讓外籍院士的榮譽可以一直在臺灣延續,甚至更多位可以持續受到肯定。皇家學院外籍院士不是分配制,也不是區域性考量,沒有遇缺要補的顧慮,也不會因為文人相輕受阻的問題,就算院士不認識你,也可以提名你,院士會認識你的西語貢獻,會讀到你的論文,會看到評論你的文章,會認識你的西文能力,終究會知道你。如今,我可以從「院士門」走進皇家學院,我的西班牙學者朋友常「嚴肅」對我說:「找個機會帶我們去皇家學院看看」。

這個榮譽要做什麼?吾心信其可行,就有可為。外籍院士可以參加每次的院士會議(學院財務會議與西籍院士投票不可參與),可以與院士合作,可以參與審查論文、辭典編纂,可以與賢達遊,可以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以走出自己 (的國家),認識別人。在你知道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學術領域面對外在環境十分艱難的時候,不會反過來輕蔑別人,像曾有官員指涉比台灣小的國家或領域是「鼻 X」一樣的心態。與皇家學院院士的交流往來不同於參與國際學術會議,可以讓自己更寬闊,更寬心,甚至「更慷慨」(哲學思維精神層次),讓自己的學習加速度,知所輕重,不輕易貶抑,更重要的是,你知道你是在真正的西語學術圈,思量自己知識的尺度。

為何要寫這篇文字?弱勢如果不自己發聲,或藉文字自我療癒,就永遠是沒有聲音的人。撰寫博士論文《十九世紀古巴役奴和反蓄奴小說》時,發現役奴文學作品由黑奴本身寫出的最感人,最寫實,最鞭辟入裏,也最讓人痛徹心扉。過去的歲月,有幸參與國際教育和國際事務工作,讓我深刻體會,在與眾國、眾校交會中,如果沒有在適當的時候勇敢地舉手,勇敢的發聲,勇敢的辯護,勇敢地說話,勇敢地讓人心生尊敬,閃亮、滾動、美麗的露珠只在荷葉邊躊躇徘徊是沒有用的,滑落了荷塘,也就無聲無影無息。這篇文字只說出我的勇氣的一半,會獲得的共鳴或「於我心有戚戚焉」的,肯定是比我任何一篇美食文章要少之又少。從西語人中要找到有志一路走下去的更是屈指可數,在屈指可數的少眾裡,要堅忍堅持,又要持續努力研究教學服務(外加生活的許多煩擾雜務),追求學術的高度與厚度: CP值,負數 ; 亮度,零。

但是,總還是有希望…… 寫給西文人,也寫給我自己,這踢馬刺,是要刺激自己,藉勉勵青年學子回力在自己身上。

 

大部分的時候,大部分的笑聲很快就會從臉龐消失; 大部分的時候的大部分笑聲都是用來掩飾哀愁,用來替代無奈,用來自我解嘲。


 

狀元與貓熊:兩岸西語大 (不)同 — 寫給西文人 (2)

詩和雄辯的神殿──訪西班牙皇家學院 (RAE),(《印刻》,2011 年 5 月,頁168-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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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7/04/21 by in 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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