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庭院的木蓮花逐漸開始結苞綻放,進出家門上菜市場時,總會駐足定睛看它許久,平常是從地下室開車出門,早出晚歸,猶恐再從庭園走過時,花兒就謝了。細心觀看、思索木蓮花開花落的過程,心有所感。
這株木蓮大約是 22 年前住進社區後,隔年請園藝師傅挑選的植物。取代原來種植的扶桑花。扶桑花亮紅,但有一種樸實的雅,不給人隨意、妖豔的印象。不過,老齡扶桑會吸引蟲兒上身,枝幹容易溢脂濕黏,枝葉蔓延時,會影響庭園景觀,整體感覺有種散亂的畫面。因此,本來請來要做後院裝飾的園藝師傅,就連帶給了前園改種木蓮花的建議。我是園藝花「痴」 (意思是傻,不是迷),尊重專業,因此,滿心歡喜接受園藝專家的推薦。
園藝師傅說,如此一來,我住家的庭園就有三種「貴」樹:木蓮、福木和鐵樹。根據師傅的說法:「貴」樹的原因不是因為它們價格昂貴(雖然也不便宜),而是因為它們常綠,不需要主人太多呵護,而且生長的慢,因而也不需花太多心思修剪,所以「貴」在其「自立自強」、「堅毅耐勞」、在「出其不意時悠悠綻放光芒」,無花無木能勝其軀、掠其美。
兩三年後,社區挨家挨戶的鐵樹,不知得了什麼傳染病,被一種蛆蟲肆虐侵蝕,從根腐爛,「鐵打」的身體也不支,全軍覆沒。自此社區各戶,在原來鐵樹的位置栽植自己喜歡的花卉植物。我在這個位置輪番種了梅花、茶花、玫瑰花、嘉德麗雅蘭、茉莉花、曇花、杜鵑花、沙漠玫瑰、金桔樹… ,也針對每種花的特性買了各式各樣的堆肥、雞糞、培養土、蛇木屑、澆水壺、細竹枝、噴蟲液… 應有盡有,可是在短暫的風華之後,都無法倖存,所費不貲以外,我還得了「園藝殺手」的封號,終於心灰意冷,願意相信最初園藝師傅說的:種植「貴」樹最不費神。最後學鄰居種櫻花。社區一株昂貴的櫻花落下許多種子,生出新株,管理員伯伯幫忙移植過來後,艱苦卓絕,克服了這塊曾經染病的廢墟,不僅亭亭玉立,每年二月春節前後,花攢錦簇、開出燦爛的粉白櫻花。
而木蓮,住進了原來扶桑的家後,適應良好,不扭捏作態、引人關照,枝幹硬挺,兩旁枝葉自持有型,總是鮮綠光彩,不招蜂引蝶,也無蟲害。觀者不會覺得它孤傲,也不會覺得它孤獨。直到隔年四、五月,春天將盡,我發覺它開始伸展枝葉,也有些老葉凋落,但是仍然維持其挺拔風骨,印證師傅所言,果真是「貴」樹。
就這樣,木蓮在四季的汰換中,以不變應萬變,總是綠意盎然,如此風采映照庭園中它的鄰居同伴,更是獨樹一幟。例如,當冬末春至、乍暖還寒時,櫻花準備穿上花衣裳前,會有一段裸身期,它的枝枒末梢,總會讓人想將它裁切,卻是花朵最密集的區域; 當細葉欖仁樹冒出鮮綠嫩葉前,總是無精打采,小黃葉灑滿地; 當仙丹花蓄勢綻放新季艷麗的花朵時,先擺出一副老態龍鍾,還會夾帶小毛毛蟲; 當麒麟花要在枝梢葉腋聚繖花序前,你只會感受到它全身的刺好危險; 當變葉木還沒紅、橙、黃、綠…前,你以為它就要枯萎; 當你想享受含笑眾花齊放、一起飄送馨香時,也只得同時忍受它八爪章魚般的枝葉四處伸展; 氣質高雅、白底透紫、泛點褐黃的鳶尾花,開完花後也要主人忙一陣子,替它修剪並移植旁出的新株; 而當那片被我取代韓國草的玉龍草草皮最教人放心時,春天的小雜草豬母菜卻趁機竄伸的更猖狂; 而樹馬齒莧和巴西鐵樹盆栽,分居庭園兩個對角窗台,自求多福; 巴西鐵樹,除非努力綻開它那一長串絨絨像小繡球的花,使力散發芬芳,引人尋幽,不然,它在那庭園冷僻的角落已獨處多年; 更別說,我不想提那屬於「長年開花」的九重葛了,買來時是修剪有型,一盆圓球狀,佈滿粉紫花朵,但是,林花謝了春紅,多年來卻只剩一盆綠,直教人想將它打入冷宮。
看著木蓮這廂,年年在春夏之際新陳代謝,選擇性掉落幾片黃葉,落下的黃葉仍然氣宇軒昂,可以當乾燥葉裝飾用; 接續是大枝幹上會長出新枝,綠葉伸展出來,翠玉般的綠,絲絨般的柔滑,碩大的葉片還可以捧住水滴凝露,我也習慣以欣賞它的綠葉為樂。它的綠是生氣,它的綠是活力,還蘊含一種沉穩的寧靜和智慧。不知那一年,突然發覺它綠葉間的芽苞逐漸飽滿,但又不是每個芽苞都會成長,有的依然故我,不為所動。芽苞增長速度緩慢,但逐漸豐腴,真有點像孕婦懷胎那種醞釀期,而稍不注意,卻已是珠圓碩大。這段時間,估計至少 2 – 3 星期左右,因為過去不曾見過這般情景,自然也無法預期最後是何景致。就這樣,在種植它十餘年之後,開始知道它會開花,它能開花,至於之前好幾年不見花影,是何緣故,沒再去細問師傅,我那本書齡也有 22 年的厚厚的《成功的家庭園藝》竟也沒記載木蓮的生平軼事。我心忖,既然把它說得像孕婦懷胎,那也有可能先前不孕,或是換了家、換了主人的適應期,之後調養得宜吧!
木蓮的胚珠大約成長到枇杷那樣大小、形狀像燭火般輪廓時,就會褪去一層類似花萼的淺駝色的皮,然後綠色的苞逐漸變淡變淡,硬挺扎實的胚珠剎那間似乎軟化,隔天一看,那淡綠就幻化成一朵天鵝白的大蓮花,九片花瓣依花序三層疊次排列,中間則保留花藥和袍子囊。「蓮,花之君子者也」,木蓮花也絕對稱得上,讓人驚豔憐惜。木蓮比夜合大(夜合就像食材百合那般色澤與大小,和百合花則大異其趣),比水蓮(荷花)小,質地比夜合纖細,比水蓮圓柔光滑,夜裡收起花瓣,像鬱金香的身影,又煞像白玫瑰,隔日再放,依然燦爛吸睛,然第三天就要香消玉殞。木蓮花收放之間的自如與容顏讓我聯想佛手觀音的慈顏,托住大地的美,但稍縱即逝,所以我一度以為,也真希望將錯就錯,把它喚作「目蓮」—目蓮救母的孝悌情懷。三天的燦爛,雪膚的花容逐漸泛黃,一片一片墜落園裏黑土,來不及讓人去托/拖住它,來不及讓人為它惋惜,也來不及讓人呼朋引伴一起讚賞它,它的隕落毫不踟躕,無絲毫眷戀,燦爛綻放,從容逝去。
過去斷斷續續,有些年有花,有些年又缺席,今年好特別,又是一個驚喜,從五月初細數胚珠,至少有 15 朵花,胚珠依序長大,賞花期拉長,時而一支獨秀,時而三姝增輝,尤其夜間燈黃映照,綠葉叢間雪白掩映,不搶光彩而鋒芒盡露,蓮香輕拂撲鼻,教人不貼近,難; 貼近,則不忍撫觸,而它在最潔淨華美的時刻須臾間消逝,不教人疼,難。
在我還沒有成為 3D 殺手以前,幾乎快成了園藝殺手。木蓮花,在這小小的庭園中,高風亮節,在物競天擇中怡然屹立,這是它成為「貴」樹的本質; 木蓮花,讓我成為放心的守護者,成為它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