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清明節回家探望媽媽已經月餘,寫了一篇〈歲月是最佳的廚師:40 年的老菜脯〉,喚起家人開始品嚐、珍惜絕無僅有的傳家寶珍藏:黑金老菜脯。
清明過後,便直飛西班牙,待了幾天,回來忙了幾個活動,轉眼母親節就在眼前。生活中有無法割捨又不知如何取捨的難題時,生活的步調和抉擇通常是「快、亂、忙、盲」,如此可以麻痺一些無所適從又一定要面對的問題,同時表面上讓你舒坦,感覺事情平順解決一樣。這樣的心態是我讀博士班一年級時的燥亂心情養成的,迄今管用:當時每天一早驚醒,想起念不完的小說,卻馬上就要上課討論,又沒膽子蹺課… 縱身一抖,跳起床,沒時間吃早餐,沒時間鋪床,沒時間整理一張睡眼惺忪的臉,沒時間檢查背包 (整星期要上的作品和筆記全都放,每天背來背去最放心),換下睡衣,丟在床上,還有前一夜不小心睡著從手邊滑下、攤在床沿的筆記、講義,還有本來要梳裝打扮的用品… 索性拉起大床單鋪平一蓋,所有紊亂的東西都藏在底下,有人開門看房間時,床上是白色床單罩面,雖有點皺摺,還算整齊,回家一掀,想要的東西都有,雖散亂床沿四處,輕易可以拿到…
這是不是所謂的「粉飾太平」?
阿莫多瓦 (Pedro Almodóvar)成為國際知名導演的成名片,1999 年的《我的母親》(Todo sobre mi madre),原文片名是《關於我母親的一切》,那是一個現代社會面對性別意識、同志議題、單親家庭的母親、妻子的難題,而我們這個世代的母親,都是來自性別壓抑、父權主導的傳統社會。借用這部西語電影的中譯,也在母親節側寫母親點滴。
清明節家人一聚,是媽媽住院後,首度將她從醫院帶回家裡,看她是否依然熟悉家中環境,一方面幫助她恢復記憶,也測試她是否可以割捨記憶:為了妥善地照顧她,只得訓練她選擇一個她不習慣的地方(醫院看護),但是又不能剝奪她心中最想望的地方(家),這是第一個不捨的難題。清明迄今,經過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月餘的訓練,每次跟媽媽玩填空遊戲,講第一個字,讓她說第二個字,不然就說第二個字,讓她想第一個字,她的語料庫裡都還有全家人的名字,只是點名時,她會像早期黑膠唱片的留聲機般跳針,卡在原軌道上反覆刻動,或是突然跳到另一個溝槽亂了調,所以得跟她玩比手畫腳遊戲,要提示,偶而她會亂兜,錯將馮京當馬涼。
這樣的訓練中,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以前鄉下人家叫名字,都是簡化用「阿」字+最後一個字,中間的名字就省略,媽媽現在「庫存」有限,用「阿」字來召喚她的記憶已不可行,因為太多「阿」,她會卡住,叫不出來,反而是回歸正統,用兩個字的正規名字,她反而容易釐清辨識,數十年來不曾叫過自己的兒孫孩子的全名,卻在逐漸失憶之後一一清楚地喚出,這種心情和反應,是何等錯綜複雜的滋味?!
這回,母親節前夕,大哥決定再帶媽媽回家走走,她的記憶雖然短暫,情感依然豐沛,感性是不聽使喚的,會四處流竄,想像她一定很痛苦,無限的親情和感動,分秒間就過去,她自己也抓不住停格點或流放點,看到大夥出現眼前時,她一時叫不出誰是誰,張口的黑洞嚥不下滿腦盤根錯節的人、事、物,可是黑眼珠子閃閃滾動,一滴一滴珠淚流,她不是植物人,我們不會用醫學名詞說那是「神經自主抽動」,我們的血脈在空氣中串流交接,知道她情溢乎詞,說不出口的情感揪結。
周六我一大早回家,有了上次搭錯車的經驗 (當時要搭高鐵從中壢南下到台中,卻錯搭上同一時間北上的車次,人的偏執是多麼可怕的魔鬼,當我聽到「板橋」站時,還不願下車,不相信我搭錯車、走錯方向,直到看到「板橋」的字樣出現眼前,才拔腿衝出,立刻再搭南下到台中的車子,只是這下就是「一站」 「站」到台中 —直達但無法對號坐),這次相當「專心」,看了車次、時間和方向,還來不及打盹就到台中了。
回到家,哥哥們已經將媽媽接回,眾兄弟、姪子女也只有此刻才能享受共同的記憶和回憶:先是二哥買的好幾斤的中部特有的「薑絲桃接李」,每年只有短暫的一個月黃金期可以享用,「脆、硬、酸」又帶點「甜澀」,卡嚓卡嚓的咬,這是全家口味一致的最愛 —咬一口,念一聲爸爸— 共同遙想懷念最能吃酸李子、已逝去四年餘的爸爸。接著是媽媽愛吃的米粉、豬腳、桂竹筍…,也特別喝一碗 40 年的老菜脯湯,這大概是媽媽 80 年來喝到的第一碗自己過去辛苦醃製的老菜脯燉雞湯。傳統的女人啊!忘了自己,為誰辛苦為誰忙?
為了準時送媽媽回醫院午休,十點半就開始吃起午餐,我的胃都錯亂了,我選擇只有台中才吃得到的「薑絲桃接李」,其他的我自己的廚房都可以補救。飯後約莫一小時的家庭閒聊,大概是最有趣的「咖啡+烏龍/茶」時光了。沒有主題,話題隨意拋,這是「麻醉」時光,因為製造笑話和趣味,是我們想要儲存樂活情緒,用來應對長期的無奈與不捨的解藥,而且我們知道媽媽的記憶最佳時段是在 50-60 年代,因此,話題就追著記憶倒帶。媽媽的長孫女,儼然是她的小女兒 — (我的姪女)問媽媽:
「我叫什麼名字?曉… 曉… 什麼?」
「啊!小三」;
姪女再問:
「妳知道妳的爸爸和妳先生同名嗎?」
「知道。結婚後,在我爸爸、妳阿祖面前,阿公就叫別的名字。要避諱,表示尊敬。」
姪女再追問:
「妳嫁來的時侯,知道他們同名嗎?」
「不知道」。
「啊!不知道… 妳敢嫁?」
「那時候父母說了算。爸媽看了,說不錯,可以嫁,就嫁了,管他叫什麼名字。」
「可以嫁,就嫁了,管他叫什麼名字」。是啊,20 歲出嫁,28歲就生完 5 男 1 女 6 個孩子,要忙兩甲多的土地,那時農耕地不值錢,養豬、養牛、養狗、養雞鴨鵝,還要養孩子。豬、牛、狗、雞鴨鵝,媽媽都有親自帶過、養過,倒是 6 個孩子卻不得不割愛,好像只有吃奶的時候能夠靠到母親身旁,她的專職是田地和農事,所以她的綽號是 「鐵牛」,不是「鐵人」,鎮日與六畜為伍,跟摯愛的親人在一起的時間反而稀少,常常煮大鍋甘藷或蕃薯葉要餵豬隻吃時,都先呼喚我們:「快來喔,要吃趕快先挑著吃喲,不吃就要給豬吃囉!」,記憶中我們吃的東西跟豬兄弟們吃的是一樣的食物,只是比它們早一刻罷了。或許也才可以理解,為什麼她那麼疼惜長孫女,要嘗嘗不曾細微享受過的「母親的經驗與慈愛」。媽媽是他們家 11 個兄弟姊妹當中最聰明的,也最愛念書的小孩:只有小學畢業。「女生不需要讀書,讀到小學畢業像現在的博士沒讀完,很好了」。
笑鬧的時光過的比高鐵速度還快,中午我們牽著媽媽的手,坐進車子,準備帶她回醫院。她有點躊躇,頻回頭看她的房間,嘴裡卻說著:「現在要回家喔,我們一起回去」。
回到醫院,躺在床上準備睡午覺,這種慣性和規矩是醫院訓練有素、有益且有效的照顧方法,攪亂了對「病人」和看護都不方便。媽媽在她有限的床位空間用手拍拍,摸著欄杆對我說:「來,妳來睡這兒,睡我旁邊」。我的腦裡好像「哆啦A夢」的任意門,瞬間轉回到小時候,每天睡在祖母的旁邊,蜷在她的臂彎裡的情景,那時祖母已經中風臥床(長達24年)…。 媽媽和祖母,這當下,情景何其相似,而我卻已不是小女孩。
想起先前我跟姪女的對話,我說:「我太像阿嬤了,我如果可以活到 80 歲,鐵定也要失智的,而且也會像阿嬤這樣自言自語:腦中有幾個虛幻場景和對話人物,現實中要跟子孫兒女對話,自己的腦裡也有記憶中人要對話,難怪會錯亂」。姪女回我說:「妳不用等到 80 歲,妳現在就常常自言自語了…」
晚上回到我自己的「家」,我跟先生說:「媽媽最記得你,因為你說你要出錢讓她去日本玩,每次講到出國觀光,她就想到你,說名字講行程一點不含糊,可是你一毛錢都還沒花到…」。先生回我說:「看你們多不會做人,言語可以讓老人家喜悅的事都做不到的話,談行動… 何其難」。
是啊!人世紛爭多少時候都在言語之間,我們多少時候正面使用言語的善意和契機呢?說不出口不是藉口,不願意說、吝惜說才是封口止言、怠於行動的本意。
守株原非待兔,遯世不須垂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