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人，本無路 (2)—西班牙詩人馬恰多

2022 年 8 月 22 日，前陽明交大副校長林一平教授，也是前科技部（今國科會）代理部長，在他聯副的「民意論壇」專欄〈名句的懸案〉裡回應我的「讀者來信」，提到魯迅（1881-1936）的小說《故鄉》(1921) 寫到「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變成了路」; 我跟他說這應該是取自西班牙詩人馬恰多（Antonio Machado，1875-1939）的〈行路人，本無路〉（“Caminante no hay camino”）的詩句。這詩出自詩集《卡斯提亞原野》（Campos de Castilla, 1912），裡面還分出《諺語與歌謠》（Proverbios y Cantares），〈行路人，本無路〉就在《諺語與歌謠》裡的第 29 首。

魯迅的時代是五四運動的時代，在中國是西風東漸的時代，是「德先生」和「賽先生」進入中國的時代，他自己又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領袖，1918 年才開始發表作品; 馬恰多年長於魯迅，晚三年過世，西班牙的「九八年代」（1898）運動遠早於「五四運動」（1919），而〈行路人，本無路〉又早《故鄉》9 年發表，就魯迅書寫的語句，很難不聯想（亦可考證）是來自馬恰多。

馬恰多的《歌謠集》（Cantares）愈發知名和流行，傳遍西班牙和拉丁美洲，得力於流行音樂作曲家塞拉特（Joan Manuel Serrat，1943-）於 1969 年出版專輯「獻給詩人馬恰多」（Dedicato a Antonio Machado, el poeta），他將這些歌謠集彙整編曲，並親自主唱發行，讓人人朗朗上口，可歌可吟。尤其是副歌〈行路人，本無路〉：

行路人，路  (Caminante, son tus huellas
是你走過的足跡，別無其他。 (el camino, y nada más;)
行路人，本無路  (Caminante, no hay camino)
走過便成路。 (se hace camino al andar.)
逐步行路，路乃現  (Al andar se hace el camino)
回頭望  ( y al volver la vista atrás)
卻見一條  (se ve la senda que nunca)
不再（有人）踏上的小徑  (se ha de volver a pisar.)
行路人，本無路  (Caminante no hay camino)
恰似海上波光粼粼  (sino estelas en la mar.)

今年 (2025) 的 4 月29 日，在紀念兼慶祝「世界書香日」（4 月 23 日是塞萬提斯和莎士比亞的忌日）一整週的活動中，西班牙皇家學院特別為生前未能完成演講，正式成為皇家學院院士的馬恰多舉行一場模擬典禮，邀請舞台劇演員 José Sacristán 朗誦 1931 年馬恰多準備好的講稿，並由皇家學院院士馬約加（Juan Mayorga，舞台劇導演）答辯，而他的答辯稿是院長 Santiago Muñuz Machado 從同是九八年代散文家阿佐林（Azorín, José Martínez Ruiz，1873-1967）的文章獲得靈感改寫。這場別出心裁的逝後入院典禮，同時也是皇家學院為馬恰多兄弟（哥哥是 Manuel Machado, 1874-1947） 150 週年冥誕的禮讚，為期兩個月的時間在皇家學院裡展出馬恰多兄弟的作品與生平。

4 月 29 日這天，我已結束南部塞維亞大學的邀約，結束演講回到馬德里。皇家學院正門和側門冠蓋雲集，政界與文藝界各路人馬盡出，男士個個西裝畢挺，女士雍容華貴，周邊大排長龍，等著服務人員點名。還好，我可以從側門「院士門」進入，不用排隊，也不用點名。不過，平常我參加皇家學院的活動，不是坐在講台上，也是前面幾排，這回人爆滿，即便皇家學院按照皇室規矩，禮貌周到對待外籍院士，我坐的位子也比平常往後退幾排，但已經比坐在三樓上和在外面看轉播的人潮幸運多了。

經過一番觀察思考，心忖，人潮如此之多，該不是為了馬恰多兄弟而來吧？（雖然他們極富盛名，愛情羅曼史也引人入勝，但這年頭多少人還讀詩？）。再思，終於懂了，原來是衝著歌者 Joan Manuel Serrat 而來。塞拉特一生爲西語名詩人的作品譜曲演唱，家喻戶曉，膾炙人口。他是這天紀念會和展覽開幕的壓軸和公開的嘉賓！（絕對沒錯呀！向來只有聽演唱會才會擠爆，從沒聽聞參加詩會會水泄不通）。

本以為他一定一開口就唱〈行路人，本無路〉，結果弔大家胃口，先唱了其他幾首組曲，之後行禮鞠躬後就到後台去了。非得等院長和前面幾排鼓譟，Otra, otra, otra (Encore), Una segunda… 要他再來一曲。

東琢磨，西磨蹭，終於歡聲雷動。琴聲揚起，他一拉開嗓子，好像也把我帶回了學生時代。我大二就聽過這首歌了，歌詞那麼簡潔，詞句那麼精練，又具啟發性，太讓人回味了。我大二聽到這首歌念這首詩不算早啊（雖然文學課是大三才開始），距離 Serrat 發行這專輯已經 14 年了。我不禁也跟著哼唱起來，全場彷彿都想張開口，輕拍起掌來了。

曲畢人散，有人向前走去，肯定是想跟 Serrat 問候，或拍照，或聊幾句; 有人向外移動。我剛好在中段後一排，頗有進退維谷之勢，要是以前，我一定奔向前，跟 Serrat 大聲說，「我 42 年前就聽過您的歌了，今天終於見到廬山真面目」，他一定會感動地給我簽名，或做出任何可能回饋歌迷的動作。但是，這次，我卻往後走，在人群間穿梭，慢慢步出，走到一樓。

回到飯店，還在思索，我怎麼跟往常不一樣。我一定是太習慣了，所謂「熟悉生輕忽」，因為常參加皇家學院的活動，也常從「院士門」進出，忽地讓我忘記這難得機會的可貴，於是乎，在距離 42 年後，我見到這位加泰隆尼亞的詩歌歌者，沒有像我 2006 年主持巴斯克歌者 Paco Ibáñez 那樣的激動，而輕易地就放過他了。學習要長期保持好奇心可真不容易呢！一旦沒有了好奇心，學習新知和新得的機會也就會漸漸磨蝕而消失殆盡。這回我記住了，下次絕不先往後走，一定先向前奔去，肯定有不一樣的際遇和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