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這篇邀稿的電郵時,就覺得好像何時寫過了?還會需要再介紹這位作家,是因為有新作品中譯出版嗎?但又不是作品的序文或導讀,而是「當代大師」的專題。想呀想,怎樣都要把它找出來。這一找,真的是「歷史記憶」呢!原來我在 12 年前 (2013)就寫過喬賽・愛德華多・阿瓜盧薩的成名作《販賣過去的人》(《變色龍》); 這一想起,也讓我想起我是在飛機上完成〈追憶根源,做夢最真〉這篇導讀!?看《變色龍》在台灣出版的時間是 2013 年 9 月,那時我剛接任臺灣大學國際處國際長一個月,可能行政開始忙碌,讓出差旅行也需閱讀或撰寫 (應該是閱讀小說譯本,通常必須很早交稿,不會是一個月前交導讀稿)。然而,爾後這十餘年間,我好像在飛機上完成不少事:寫推薦文、校對自己的翻譯、寫導讀或是修改論文…)。再翻閱歷史文件,喬賽・愛德華多・阿瓜盧薩或是他的版權代理商,還因為我寫了導讀寄來了信件,以書面方式問我幾個問題,那檔案到如今都還留著。從這兒顯見作家重視讀者和引介國的出版動機。(這也是他書寫在《生者與餘眾》該書的反思。)
再按圖索驥追尋歷史遺跡:原來我也曾錯過爲《遺忘之書》繁體版(簡體版翻譯為《遺忘通論》)寫導讀的機會,當時沒有更忙,但可能最忙。此番有機會再續前緣,整體再閱讀書寫一次喬賽・愛德華多・阿瓜盧薩。看到他 2024 年 8 月因上海書展,受邀訪問上海和北京,同時受邀的還有《書頁中的永恆──書籍的歷史與流轉之路》(El infinito en un junco)的西班牙女作家伊琳娜・瓦耶荷(Irene Vallejo); 我也為這本繁體版的中譯寫了〈經典如燈芯,永燃不滅〉的導讀 (我很喜歡這部作品–這是伊琳娜・瓦耶荷改寫自己的博論的嘔心瀝血之作,我也很喜歡自己這篇導讀,難得稍微可以長篇論述)。
上海的座談錄影上看到現在的喬賽・愛德華多・阿瓜盧薩,年歲與歲月並進,居住在非洲的葡語作家,想來,持續筆耕,以創作探索嚴謹的議題,定有更發光發皇的時刻出現。
《聯合文學》,2025年 11 月,No. 493; 頁 164-166。
前言/
近十餘年來,以葡語創作近三十部作品的安哥拉作家喬賽・愛德華多・阿瓜盧薩也有近三十種外語翻譯。他的創作文類涵蓋小說、散文、戲劇、詩和報導文學,特別是二〇〇四年的《販賣過去的人》(O Vendedor de Passados)獲得英國《獨立報》的外國小說獎,以及二〇一二年的《遺忘之書》(Teoria Geral do Esquecimento)獲得二〇一七年的國際 IMPAC 都柏林文學獎,奠定他在國際文壇的聲名。
內文/
身為移居葡屬安哥拉的葡萄牙後裔,在葡萄牙求學,又遷移里約・熱內盧居住,再回到首都盧安達定居——阿瓜盧薩這六十四年的生命歲月與三十六年的創作生涯,如同他的自述:「是葡語-安哥拉和歐非的混血文化合體」;也因此,他的作品反映出殖民與後殖民的遺痕和政治意識、混雜族裔的身分認同,以及歷史與記憶/遺忘的牽絆糾葛。
一九九七年的《克里歐優人的國度》獲得葡萄牙國家電視廣播台成立四十週年首創的文學獎(Prémio literário RTP)。這部作品貫穿盧安達、里約・熱內盧、里斯本和巴黎四個空間,刻劃了十九世紀下半葉解/役奴運動的拉鋸,知識分子理性與感性的矛盾,以及葡萄牙、巴西與非洲地緣政治的重構。
《克里歐優人的國度》是一部書信體的小說,環繞四個主要人物:葡萄牙人法拉迪格・門德斯和他鍾情的安哥拉女子安娜・奧林匹亞的秘密戀情,他的法國教母茹瓦赫夫人,以及收藏這些書信的葡萄牙作家埃薩・奎羅斯(José Maria de Eça de Queirós)。全書二十六封書信,均由法德里格・門德斯主導和發聲,其餘收信人是被消音的沉默者,只有最後一封信由安娜署名,寫給埃薩・奎羅斯。法德里格・門德斯雖然支持廢奴,依然代表了掌握話語和支配權的殖民者;而曾為奴隸的安娜,最後翻身成為盧安達最富有的上流社會人物。《克里歐優人的國度》的時空背景凸顯了幾件大事記:一八六九年葡萄牙在全球殖民地廢奴,巴西也於一八八九年成立巴西合眾國。而葡萄牙這廂,身為作家和政治家的特奧菲洛・布拉加(Teófilo Braga)也擔任葡萄牙共和國臨時領導人和第二任總統。一九〇〇年巴黎舉辦世界博覽會,審視歐洲殖民非洲的歷程。就文學的介面而言,毫無疑問,阿瓜盧薩在此向小說家埃薩・奎羅斯致上最敬禮,一位見證世紀轉變的知識分子。
阿瓜盧薩閱眾最多的兩部小說是《販賣過去的人》和《遺忘之書》, 《販賣過去的人》在二〇一三年國內便由野人文化出版,卻因英譯名 The Book of Chameleons 而讓它以《變色龍》面世。當我再次寫這篇文章時,發現十二年前阿瓜盧薩用英文書面問我幾個問題(我的工作和興趣、撰寫導讀的因緣際會、《販賣過去的人》最吸引讀者的論點?記憶和身分認同的主題是否是讓台灣出版社想要翻譯成中文的動機?台灣的出版業有哪些影響力?會吸引讀者撰寫評論嗎?在大學會以此小說當閱讀教本嗎?)。他也想知道我的導讀〈追憶根源,做夢最真〉的觀點。
《販賣過去的人》共有三十二篇章,敘述者名叫尤拉里奧,他的前世是人類,而當前變成一隻壁虎,主角是他的主人、患有白化病的黑人——菲力士・溫杜拉——一個「販賣過去的人」——為已有穩定未來的達官貴人、名流顯要、布爾喬亞階級編織體面的過去,讓這些社群的世代身家都是煜煜輝赫,說得出口的門第。然而一位想要捨棄過去的「外國人」要求菲力士・溫杜拉給予全新的服務,於是有了喬賽・布斯曼的誕生。故事也就在三人的前世今生和夢境中展開,分別有了不同的「替身」和「他我」的人生,而阿瓜盧薩拉高層次,從個人牽引出家國,勾勒安哥拉的被殖民、共產體制、解放並邁向和平的顛沛流離。這部小說彷彿給了巴西作家奧古斯都・庫里(Augusto Cury)擬仿的靈感,二〇〇八年寫了異曲同工的《兜售夢想的先知》。
阿瓜盧薩在《遺忘之書》中借用真實人物的生平延展出虛構的小說,以三十六個篇章來爬梳安哥拉一九七五年獨立戰爭前後和內亂的種族扞格,也帶出人心面對歐/非離心與向心力的拔河。
《遺忘之書》描寫一位葡萄牙女子露朵薇卡,因個人遭辱的創傷、恐懼戰爭、與外在環境的紛擾,在盧安達將自己幽閉隔離,獨居二十八載,僅透過窗戶、收音機和人聲得知外面的世界,她將記憶、省思和喜愛的詩歌記載在牆上,以日記書寫日常生活,直到認識一位七歲的小男孩薩巴魯,才略打開心窗;和她個人平行的故事則是周遭群體的點滴閱歷,有葡萄牙傭兵、安哥拉武裝部隊、護理師、記者、庫瓦勒族⋯⋯,乍看零星稀碎,但卻完整刻劃了與安哥拉的未來和命運維繫的人民遭難與其境遇:飢餓、懷舊、孤獨和企盼。從第一篇的「我們仰望的天,是你們踐踏的地」到最後一篇的「夢是一切的開始」,《遺忘之書》深切鑿刻安哥拉遭受蹂躪的痛到嚮往美好遠景的可能。忘與被忘、記與被記、歸屬與認同、白與黑(是非與膚色)的抉擇,在阿瓜盧薩的筆尖顫抖,又勇敢地著墨印刻。
熟悉西葡語文學的讀者,不難感受到阿瓜盧薩師法的文風和寫作技巧:奇幻文學大師波赫士的「分身哲學」,科塔薩的人類與爬蟲類的「易形」對話; 馬奎斯的魔幻寫實、挪用夢境的空間位移、時間觀的混雜;巴西小説家馬查多・阿西斯的歷史與政治見證,薩拉馬戈的疾病寓言,以及同輩的米亞・科托(Mia Couto)書寫莫三鼻克的戰爭與殖民題材 (兩人也合著《高雅的恐怖分子和其他故事》)。更顯而易見的是,阿瓜盧薩系列的作品有自我互文的筆觸,關注的議題也在不同作品中交錯顯影。
阿瓜盧薩在最新的作品、書寫關於作家的身分的《生者與餘眾》(Os Vivos e os Outros) 中表示他對讀者的重視:他認爲作家可以從芸芸眾生的讀者反饋中找到不一樣的見解,甚至足以推翻作家本身信誓旦旦的信仰和思維,那也是一種身分重構和創作的養分。非洲曾是被歐洲列強殖民數百年的大陸,更是奴隸制度的發源地,在以英、法、葡為盛的文學園地中,阿瓜盧薩必然會受到更多的矚目,讀者亦期待看到更多元異質的非洲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