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醫大的日子（5）— 解剖教學
在臺北醫學大學兩年的時間裡，最特殊的經歷莫過於與醫界的接觸，而與廣大的醫界接觸的點點滴滴中，不論是長見識、還是豐富知識，最令人感動與欽佩的則是參與「解剖教學英靈追思紀念會」的經驗。
臺北醫學大學每年固定在三月舉行「解剖教學英靈追思紀念會」。我參與的兩次分別是 2024 年 3 月25 日，2025 年 3 月 24 日，明年好像也是 3 月 24 日，都是星期二上午。一場莊嚴、隆重、肅穆與充滿大愛的生命儀式。
「解剖教學英靈追思紀念會」由校長帶領、副校長、一級主管、校內師生一起，共同向大體老師的家屬表達最誠摯的敬意與感恩之情。同時為了尊重家屬的信仰，會舉行兩場儀式：一是在杏春樓舉行基督教儀式，一是在解剖學教學大樓舉行佛教儀式。
兩項追思儀式進行後，並在杏春樓向家屬致意，播放每位大體老師的生平與捐獻大體的決定，同時也聆聽家人的感言; 儀式中還有校內社團—杏聲合唱團表演歌曲，醫學系和牙醫學系同學表達致謝心聲，為學涯中必修的大體解剖學課向「無語良師」和家屬致上最敬禮。
在觀賞影片時，聆聽大體老師生前或家屬的訪談時，彷彿每個人都屏氣凝神，擒住感動與不捨的珠淚，情緒夾擠著敬佩與神迷的奇思，難以在聆聽當兒梳理這些大體老師和家屬的奉獻與大愛情懷，而每每在最後邀請家屬上台接受致意時，再如何沉著與鎮定，依然難以掩飾他們哀思的容顏，神傷自然形現，令人動容。
可以想見，大體老師的大愛捐贈對醫療進步的貢獻，同學實境的操作和觀摩，得以更透徹理解人體複雜的結構，對疾病的診治和醫療的判斷具有決定性的影響，親臨其境者更能理解有形與無形生命的價值與可貴，在日後行醫的每一刻都能視病猶親，發揮同理心與情感共鳴。我們無法每個人都當醫師，但一定都有當病人的時候，看病時醫師的專業與態度讓我們自然知曉醫師的養成和醫師的品德。「學好做人方做醫」– 這是北醫大校歌對醫師最真實的期許。然而，大體老師得之不易，解剖學課中經常是許多學生一組共同與一位大體老師一起（操作組與觀察組共約 10-13 人上下）; 在醫學院 TMAC (臺灣醫學院評鑑委員會）的評鑑上，大體老師和學生人數比例也會是評鑑的標準之一，而必修大體解剖學課的專業，又包括醫學 （法醫）、牙醫諸多學生，其他如物理治療、職能治療、護理、生物、藥學、醫技、運動科學、包括繪畫專業，也需要研修非大體解剖的解剖學課，以模型、圖像或虛擬解說，以便理解人體的五臟六腑、血液循環系統、皮膚、肌肉、脂肪層層疊疊和骨骼結構…等等，為專業的技能儲備豐富與正確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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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1998 年間，我翻譯一本阿根廷小說家安達吉（Federico Andahazi）的作品，名稱是《解剖師與性感帶》（El anatomista, 時報「藍小說」系列 41）。當時評論家將這部作品和徐四金的《香水》相提並論。小說敘述十六世紀義大利帕多瓦大學的解剖學家和外科醫師雷爾多·科倫坡（Matteo Realdo Colombo ;1515 – 1559）的發現和醫學貢獻。雷爾多·科倫坡在西班牙文原著的姓名寫法是 Mateo Colón，和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同姓，因此取其寓意/喻意，我翻成哥倫布，表示這位發現人體結構的解剖學家和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一樣，都是一個發現的創舉，人類的大事紀。真實歷史上的雷爾多·科倫坡推翻前人推論，發現「肺循環理論」，明確指出「血液從心臟經肺動脈進入肺部，再由肺靜脈返回心臟」。
然而，安達吉的情色小說側重在雷爾多·科倫坡的另一項發現：雷爾多·科倫坡在他的著作《論解剖學》（De Re Anatomica）中聲稱他是首位發現女性性器官陰蒂的存在與功能的人，並說這是「女性性器官的靈魂」 （維納斯之愛）。雷爾多·科倫坡的說法在醫學界和教會引發爭議，也因此安達吉從此點著墨，讓小說和歷史分歧，爬梳虛構的情節：小說中仍以雷爾多·科倫坡（哥倫布）發現陰蒂為鋪陳重點，但延展到他愛上名妓蒙娜・蘇菲雅，並試圖用自己的醫學發現來取悅她。雷爾多·科倫坡（哥倫布）這個發現觸犯了教會對女性身體與性欲的禁忌，因而招致宗教法庭的審判; 而安達吉藉此論點探討彼時的禁忌和對女性的禁錮，對照現代女性對自己的身體與情欲的抒發是否擁有自主權的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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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年11 月，我帶領臺大學生訪問科威特大學，當時校方主管引導我們參訪醫學院的設施，也提出尋求合作的項目。猶記得我們到他們的大體冰庫參觀，只有短暫幾秒鐘，當我看到冰庫的門打開，遠遠瞥見一層層冰霜和迷濛白霧，還有類似大體的人體排列，隱約可知那是躺著的冰凍的大體，平躺側身的臉面輪廓依稀可見。那瞬間一眼，總是在腦海中縈繞，每每想起，歷歷在目。
1997 年翻譯《解剖師與性感帶》，距今已是 28 年; 2015 年，距今也是 10 年前光景，彼時或當時，我都沒有想像也沒有勇氣想像解剖學或是大體解剖的情事。2023 年，借調臺北醫學大學服務，一切有了不同的心境和景象：校園旁邊就是附屬醫院，每週甚至每日還會見到三院院長（附醫、萬芳，雙和），還有許多專業的雙師（教師和醫師）、督導或接觸的學術單位，可說整個校園就是「醫學」的環境（醫、口腔、藥、醫技、公衛、護理、醫務、癌醫、神經醫學、營養、醫工、醫學人文），加上兩次的「解剖教學英靈追思紀念會」，以及 4 月 9 日和進推處一起接待日本福岡醫療專門學校前來研修解剖學課程，讓我對解剖學有了更深的知的想望和勇氣。於是，我詢問醫學院胡院長，是否能參與了解醫學系學生的解剖學課，隨即解剖學暨細胞生物學科的洪教授便向我說明，解剖學課上學期才有，要等待 9 月開學後始能安排。
4 月 9 日，因為接待日本福岡醫療專門學校到北醫大研修解剖學課程時，副教務長馮琮涵教授，也是現任解剖學暨細胞生物學科主任負責解剖學引導與講解，因此我有機會當面認識他，為我 9 月份的大體解剖學課先開了前導。今年大專院校的開學日，不是 9 月 1 日，就是 9 月 8 日，馮主任跟我說，每週都有四小時的解剖課，等月底同學上過幾週比較熟悉後，到課堂上觀摩可以較深入。因此，我在月底到了解剖學教室，旁邊就是校園路面停車場，十分方便。過去若未在地下停車場停車，我便會停在這地面停車場，經常從這邊出入; 整棟建築外觀，包括樓上的祭祀英靈場地都熟悉，惟一樓的解剖學教室都只是看外觀而已。
這天下午，我忽覺得忐忑，站在教室門外等候，不知是什麼心情。敬畏與敬仰之心皆有之。我看到同學開門出來，才趨前詢問 （總覺得不宜自己去驚動這門課）。馮主任依照約定時間出來接我，我才知道這門課有四位老師和醫師帶領。馮主任帶我去隔壁棟處理防腐處先行祭拜，獻上致敬禮，然後才到解剖學教室。馮主任是臺灣大學解剖學研究所博士，長期指導這門專業，他一見我，隨即給我穿上制服和遞上手套，並問我是否需要口罩。以前聽聞福馬林，說許多人禁不住那刺激的味道; 也曾聽聞說，向大體老師致敬，不宜戴口罩失禮; 而今，隨著 Covid 和許多環境的改變，都沒有了這些未經確認的禁忌。我回馮主任說不用口罩，我很能適應，也沒有覺得味道過於特殊。我在各台間觀摩，我看到每台大體相同與不同的解剖，看同學們認真仔細的操作，聆聽老師講解和詢問，他們正為著未來的醫學和專業專注努力學習，讓我也跟著上了寶貴的一課（刻）。我望著當下解剖學課的「無語良師」，想著這些大體老師的奉獻和大愛，聯想到他們的家人，讓我長達十餘分鐘，顏面神經彷彿凍結凝固了，都沒有鬆動，我來，我看，我聽，悸動與感動。
我在大體解剖學教室待了一個多小時，為免影響師生上課的節奏，便先行離去。回家的路上，在高速公路上，感覺身體和心靈都還停留在大體解剖室。這天的午後黃昏陽光特別豔麗璀璨，亮而不烈，讓我必須戴起太陽眼鏡才看得到路。我想著「解剖教學英靈追思紀念會」上大體老師和他們家人的話語，他們的容顏，他們的心願、他們的奉獻、對自己的生命所做的決定、還有下午這一堂大體解剖課，對解決人類各種疼痛和疾病醫療的裨益，種種思緒心頭繚繞 …
六月下旬，馮主任拿著一本他擔任總校閱的《人體解剖學》送我。這本 723 頁圖文詳解的解剖學專書，由九位專業教師共同編著，也是國家考試的參考用書。想起自己的學涯中，上過健康教育課，上過生物課，上過物理化學課，也做過實驗，彷彿只有到現在，尤其在大體解剖課後，對身體和生命的「實體」才有較清楚的認識和體會。這本《人體解剖學》，和我許多的西文文學作品和理論叢書擺在一起，書桌近處隨手取得，想到時就翻閱幾頁，和讀小說一點都不違和。再看看 28 年前翻譯的《解剖師與性感帶》，或許，現在更上一階梯，可以理解更透徹了。
國家圖書館和臺北醫學大學今年的冬季閱讀講座「114 年冬季閱讀講座：醫起好好過日子──文本中的生．老．病．死」，共有五場演講，一直到 2026 年元月，其中馮琮涵主任的「解剖教學的感動與領悟 — 人體的奧秘與生命的探討」是解剖學課的身心啟發（2026 年 1 月 10 日 星期六 14：00-16：30）。
*** https://actio.ncl.edu.tw/114_winter
張淑英 Luisa Shu-Ying Cha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