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西班牙皇家學院提名投票選外籍院士的那當時,迄今已經過了七個年頭了(2016.04.21)。「七年之癢」有傳統意涵的感情(婚姻)上的考驗,也有政治上的引申義(馬來西亞政黨的分裂與新組合),學術上應該屏除上述兩款負面情結,朝向正向發展,必須要有新的創舉才是呢!
當時,我曾在隔年 (2017.04.21)寫了一篇〈皇家學院(RAE)外籍院士 — 寫給西文人〉,談到許多心情和新情。那年 5 月 5 日,我剛好去參加 Salamanca 大學每年舉辦的「黑色電影與小說」學術研討會,得有機會在馬德里停留,直接到皇家學院去接受頒發證書。(之前並不知道外籍院士選舉這件事處理多久了,而且也遺忘很久了,就像西文的俚語說的「宮廷事慢慢來」– Las cosas del palacio van despacio),無疾而終的情事也不會令人意外。
從那時起,我在馬德里,更有一個「學術的家」的感覺,皇家學院(Real Academia Española)不直接說出她的正式名稱時,他們都說「博學之家」(La Casa Docta),所以只要去了西班牙,我自然可以從「院士門」進出走動,沒有任何問題(這個階級可真是令人驚/呆/喜):因為一般民眾 (不論是西班牙人或任何國籍)是走大門進入,這側門叫「院士門」,只給正式院士和外籍院士出入呢!
另一種親切感是,可能也因為我每回去西班牙參加學術活動或移地研究,都會去學院開全會,每週四一次,頻率實在高,對這批都是高齡的院士而言,也著實操勞 (這次在全會裡還聽到為 2021 年去世的院士 Manuel Seco 發表一篇追悼文,結果有院士說皇家學院院士去世的平均年齡是 90 歲,真是人生七十才開始呢!尤其學術,越老越陳越豐厚!),難怪每位院士都兢兢業業,盡量出席,還持續出書。然而,即使我出席的頻率是一年一次或兩次,稀奇罕見也會累積變熟悉,大家都認識我,看我進出穿梭自如,也變得自在習慣了。
當然,每次我還是得詢問每週四的院士全會是否會討論到兩件事情,全會會議只要討論到這兩件的其中任何一件事時,外籍院士就不能參加:一是投票選舉正式院士時(46 名,國籍必須是西籍),一是討論皇家學院財政預算,除了這兩件事,所有的會都可以參與,提供建議,或是在現場聆聽院士們辯論哪個字該怎麼用,哪個字又怎樣修正了,如果有必要,我們也可以加入辯論 (皇家學院的正廳上有兩個座右銘和神話人物:一個是雄辯 (Elocuencia),一個是詩 (Poesía))。參加全會和相關重要活動,都會做成紀錄,載入年鑑上,還有永久保存的文獻。想來將來成了古人,也有史料可查詢我的皇家學院出入紀錄。
即使不能參加全會,也可以去參加全會前約半小時的「午後談心會」,那是下午茶時間 (Sala de pastas),也是正式院士們每週四另一個工作,全會前的一個小時,出席的院士們有固定的分組,討論西語的用法,是否載入字典,是否修正,或是納入新的詞彙…等等。這個會議(Comisiones)之後,全會前的半小時,就是休憩的下午茶閒聊交談時間,大約是 6:00-6:30 。皇家學院網頁上介紹這個廳時,說是學院裡最鮮為人知的地方,可能因為是輕鬆交談,學術味最低的休憩場所,而平常辦活動也不會在這個地方進行。皇家學院隔壁的麗池酒店負責「外送茶點」到學院(有時也會更換),同時現場服務。我因經常早到,先四處問候一下學院裡的工作同仁,也常跟幾位服務生開玩笑說,待會兒端甜點或火腿時,請務必經過我面前,讓我不用追著跑要吃的,他們果真聽進去了,每端出新的一盤,就會繞到我面前,問我要不要吃。這個點心時間雖短,「認真吃」的話,是會讓人吃飽到晚餐就省了(當然,在西班牙,怎能省餐呢!當然要好好彌補久久去一次才品嚐得到的西國美食)。
這一回,我帶了兩套書,事先說好哪一次星期四的全會要捐書給皇家學院圖書館,並且「在全會中說明介紹」。我帶去了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閩南-西班牙歷史文獻叢刊」第四套《新刊格物窮理便覽》(Símbolo de la fe, en lengua y letra China)維也納版本 (另有羅馬版和萊頓版),以及 1604 年由耶穌會士 Pedro Chirino 編纂的《華語-西班牙語辭典》(Dictionarium Sino-Hispanicum),這本宣教士學習華語的辭典,是用閩南語來拼漢字的發音,並用西班牙文一旁解釋。這些辭典證明人類學習語言的決心和智慧。這次,我同時也帶去了去年年底出版的《如此蒼白的心》(Corazón tan blanco)中譯本,這是去年 911 病逝的院士、也是小說家哈維爾・馬利亞斯 (Javier Marías, 1951-2022)的成名作,也是中文世界第三本譯本。 隔週二,又去參加院長主持的前前前院長 Víctor García de la Concha 的新書發表會《西班牙文學裡偉大的扉頁》(Grandes páginas de la literatura española),算是過去長期撰寫文學評論的選集。兩位院士 — 名小說家貝雷茲・雷維德(Arturo Pérez-Reverte) 和女小說家 Soledad Puértolas 擔任與談人。
由於那個星期四,院長陪尤薩 (Mario Vargas Llosa)去巴黎參加法蘭西學術院院士入會典禮 (尤薩是法蘭西學術院有史以來第一位西語作家成為院士),皇家學院的同仁建議我趁這次全會介紹,以免隔週四要討論的事情太多,反而不能暢談。
(果不其然,隔週四去參加時,院長回來了,尤薩也來開全會。而這一天,幾個文法學的院士討論西班牙文的 solo (獨自,adj)和 sólo (只有,adv.) 的重音符號要不要恢復。一個是形容詞,一個是副詞,過去副詞都加重音符號,以利分辨,後來全會討論,副詞還是形容詞在句法上就看得出來,不用標示,於是將長久以來使用的副詞 sólo 去掉重音符號。結果施行了幾年,這次又討論,在語意不清時,要恢復副詞加上重音符號,例如 Vengo solo de lunes a viernes solo,「我星期一到星期五自己來」; 還是「我只有星期一到星期五才來」; 還是「我只有星期一到星期五自己來」)。結果兩個院士為了兩個字,其實只是為了一撇符號,辯論了一小時,最後幾位院士舉手,說也要加入討論,發表自己的看法,主席還敲定隔週四的全會繼續討論。會後我跟前女秘書長 Aurora Egido 兩人閒聊到,男生(陽姓)真麻煩,我們女性(陰性)沒這個困擾,不拖泥帶水,意思一清二楚,說獨自一人是 sola (陰性,形容詞),說副詞「只有」時是 sólo (或 solo),有沒有重音符號都不影響理解。所以,這語言的「禍水」恐怕是「男人」(陽姓)。
所以,這次我有了充裕的時間介紹我帶去的書。副院長歡迎我來開會,隨即請我介紹帶來的書。我說這一次已經是「閩南-西班牙文獻叢刊」第四套書,皇家學院擁有這套典藏,是珍貴的人類文化遺傳,歷史的記憶,更可以提供有志者更多研究。(就在 2023 年 4 月 20 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才又正式納入玻利維亞一本十七世紀到十八世紀的辭典手稿為「世界的記憶」文化遺產。這是由西班牙耶穌會宣教士 Pedro Marbán (1647-1713) 編寫的西班牙文和玻利維亞原住民摩薩(Moxa) 族語對照的辭典。這樣說來,「閩南-西班牙文獻」這一系列,比起玻利維亞這本都還要早,而且還涵蓋了漢語、西班牙語和閩南語,其珍貴程度不亞於玻利維亞這一本。當然,如果是因頻臨消失的弱勢族群和語言,玻利維亞這本「西班牙語-摩薩語」成為「世界記憶」就別有一番涵義。
說明贈書的內容時,我也在書上寫上獻詞(院士跟我說,皇家學院圖書館典藏,希望贈書者用鉛筆在上面寫獻詞和簽名,這樣更有意義)。想起這些年來,我扛去的書都經過挑選。當然,也必須是有份量,值得研究的學術書或手稿,我才會在全會中提出並贈與。另外的情形就是,只要是院士或外籍院士的作品,都可以被收藏。
另一方面,欣慰之餘也覺得有遺憾之處:我本來以為帶《如此蒼白的心》來時,馬利亞斯能夠親自看到,哪知他於去年 911 因新冠疫情引起的肺炎病逝。享年才七十一歲,不勝惋惜。
我看著秘書處和圖書館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編碼和收藏,心中無比快慰。讓人有一股衝動,想要一直產出,一有產出,就有捐贈,就有典藏,後疫情解封後西遊記 (七),雖然標示第七,彷彿數字代表了那次的獨一無二,其實是每次來西的日常和經常,來到皇家學院,千里送書香,這是七年之癢的正面意義,同時也不受「七年」的限制,而是隨時隨地。來開會,除了千里送書香,也被藉機託付了許多工作。更有趣的是:前秘書長跟我說:「Luisa,妳要常來。學院開會討論議題,氣氛總是嚴肅正經,妳來了,坐在會議廳裡,整個氣氛自然就快樂起來」,這真是我聽到最好的歡迎詞了。
果真學術工作是最大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