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英 Luisa Shu-Ying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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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聽得一清二楚的事,卻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西班牙小說家馬利亞斯

人們聽得一清二楚的事,卻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西班牙小說家馬利亞斯,《英語島》,2023 年 2 月號。

《如此蒼白的心》是西班牙小說家哈維爾・馬利亞斯 (Javier Marías, 1951-2022) 的第七部小說,也是他揚名國際文壇的成名作。同時也是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的他,在 2022 年 9 月 11 日逝世,《如此蒼白的心》剛好在該年出版滿三十週年。前後十餘年間,此書也在中文書市中有了三種譯本。


「主角不想知道,但『他』已經知道」上帝視角貫串全書

馬利亞斯在這本乍看是敘述平凡夫妻關係的小說,開門見山描述了一個聳動的舉槍自戕的悲劇,死者是剛度完蜜月的新娘,從此展開第一人稱的記憶回溯和小說故事的延展,作者的筆力/利介入且牽動了多變的敘述技巧 (例如小說人物的對話中鑲嵌了許多敘述者 (是作者本身,也是小說主角) 漫長的內心獨白或自言自語,猶如亞莉阿德妮(Ariadne) 那團紡線,有時候是作者一人分飾兩角 (既是敘述者,又是小說主角) 。馬利亞斯附身於小說的要角,甚至次要角色,他個人的思維、話語和小說的語言交替對照詮釋,小說文本內外是一個「全知」的框架和視野,尤其馬利亞斯的自序〈一個秘密,一首歌,一場婚禮〉提供了線索,但是虛構故事裡的主角卻是一個拒絕知、不想知的人。

在這樣的結構下,藉著全知和不想知的後設敘述爬梳許多細節,在秘密與真相之間以「理性」不斷提出問題,不斷質疑問題,反映了馬利亞斯許多創作裡深究的「知識論」(Epistemology)和「懷疑論」的議題和矛盾。不少研究《如此蒼白的心》的論述中,認為馬利亞斯以柏拉圖的《泰阿泰德篇》的定義為起手式:「我們可以相信一件事而不去知道它」,而延展到最後取決「知識相信」— 一個人相信的事情被證實。

所幸馬利亞斯將深奧的哲學辯證用了簡易的「中介」和替代的「假體」來解釋,讓故事不斷自我衍生,看似彼此疏離,實為互文映襯的關係。首先,小說的書名和某一篇章,引用了莎劇馬克白夫人的話語「我的手也和你的一樣顏色了; 但是我羞於有一顆像你那樣蒼白的心」,明明白白指涉了一樁謀殺案,但是全書字裡行間,在不想知的迂迴中,鋪陳到最後才解開謎團,卻無關「問題解決」(problem-solving),但滿足了創作和閱讀的自由,「理性」處理了一開始的聳動,但懸疑仍在延續…。

小說的時空變化也巧妙地佈局雙雙對對戀人的投射關係和情感糾葛:哈瓦那的蜜莉安和吉耶莫,還有四十年前的德雷莎和藍斯,愛情溝通的路上都夾著一位妻子的障礙 (另一種中介); 紐約的貝兒妲和尼克(傑克/比爾),兩人之間的溝通是錄影帶這個「假體」來搭橋,而比爾,可會是游移於哈瓦那,紐約和馬德里的吉耶莫本尊或分身?馬德里的路易莎和華安,因為「翻譯」(語言中介)而成夫妻,因為中介(路易莎)而讓家族的生死簿真相大白; 還有更早之前的華娜和藍斯 (因為死去的姊姊(消失的中介)而成為妹妹的夫婿和連襟)。蜜莉安渴望吉耶莫的妻子早日撒手人寰,德蕾莎無奈地說出「只有另一個人死了,兩人才能有情人成眷屬」; 華安和路易莎曾鬧脾氣地說出想知道另一半會不會殺掉自己。所有的人都想知道環繞自己身邊的故事真相,但只有華安不想知道,但也只有一個人全知(藍斯); 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路易莎勇於揭密。婚姻在此,似乎是無法依賴愛情證實的南柯一夢。

馬利亞斯置身為小說中的華安,提出了感官中「聽覺」的另類詮釋:「聽是最危險的,而且避免不了。聽覺沒有眼瞼,不會對聽到的話像眼睛一樣直覺地閉起來,無法隱藏事先已預知行將聽到的話,而且通常都是來不及了。 … 只有聽到說出來的話才是有罪的,也才是無法避免的」,這也是艾立德・皮塔雷羅(Elide Pittarello)在〈代序〉裡提出的重點—馬利亞斯在創作中顛覆了情感與道德,我認為也顛覆了經典文學中恐懼的弔詭 (「有時候人們聽得一清二楚的事,卻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馬克白和夫人的對話提供了《如此蒼白的心》的互文作用,但是並沒有遠離小說的核心,話語的力量一直出現在小說的各個故事裡,在西班牙總理菲利普・岡薩雷茲(Felipe González)和柴契爾夫人的會晤,在華安和路易莎的蜜月旅行途中,在蜜莉安和吉耶莫的對話裡,在路易莎挖掘藍斯的秘密的詰問,在華安和小古斯塔多的午後酒吧閒談時。而華安,作為一個抗拒知、不想知的被動者,無意間成了受迫的主動聽者:他聽到了吉耶莫和蜜莉安的秘密,他聽到了父親藍斯一婚再婚的事實,他聽到了父親向妻子路易莎的往事告白。他相信的事也己經知道,而且得到證實 (「I have done the deed」「那事成了」)。

知識論的潛在來源也包括記憶(回憶)。這是《如此蒼白的心》另一個子題。馬利亞斯也對記憶提出詰問:人的記憶是多變的還是複製的?記憶是可靠的還是選擇性的?記憶是誰的記憶才是真實的?所有的記憶如果是可重複的視覺影像和影音(物質/假體),還存在「情感上的回憶」嗎?對那些想遺忘或是沒有記憶的人相對沒有遺憾,沒有秘密,也就沒有訴說的渴望和能力,也就不需要知道,不需要證實。

《如此蒼白的心》從淡然的日常鋪陳到哲學的認識論詰辯,特別是後設論述翹楚波赫士,應該是解碼英國的企鵝出版社將馬利亞斯列為西語當代經典六位大師群(羅卡、波赫士、聶魯達、帕斯、馬奎斯)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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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23/02/25 by in 英語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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