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序:〈我心也蒼白〉,頁 313-316。
〈哈維爾・馬利亞斯創作的『臉』與『頸』〉,《聯合文學》,2022 年 9 月,頁 100-102 。
「老師,這位資深譯者翻過很多詩集,聲譽極佳,但是這首詩中的某些詞彙翻譯怎會差這麼多,意思完全不一樣?」 「這位譯者(教授)很棒,我想針對這詩句和詞彙,他應該不可能犯錯,理解絕對沒有問題,有可能是有特殊考量,堅持把這個字翻成另一個意思,以便和其他詩句對應。還有,他也經常跟別人合作合譯,有時訓練學生,讓學生跟他一起同時掛名,有可能不是他親自翻譯。不過,你看得出其中有誤譯的地方,表示你很棒啊,你懂的原文字詞的意思,還能糾錯。總之,嘗試過翻譯以後,通常會變得寬容些。翻譯不太可能不犯錯。」
譯者需找台階下嗎?以免被讀者針砭到無以復加?
「事情做過就結束了。把妳的餘命用在其他想做或還沒做的事情。」我那超有智慧的另一半說話了。
對我而言,翻譯是一件隨著時間和年歲的增長而逆向行走的事情,令人益加膽怯的事。學術研究和撰寫論文,會越來越深入,越來越老練,越來越知道方法和理論,越來越有見解,學術用語也不需要人人懂; 就像人的外表,也會隨著年紀越來越蒼老,越來越不青春,一切那麼自然可知; 可是翻譯,在我看來,卻越來越戰戰兢兢,越來越容易犯錯,越來越不懂,莫非是腦力退化,理解力萎縮,語言能力遲鈍所致?
今天收到一箱書(贈書和買書),還沒看到本尊,幫忙代收的同事已經傳來照片。思想起這翻譯過程,看它百遍千遍,改它百遍千遍不厭倦(當然不可能那麼多次),但是只要在手上,就會改 (善性循環到極點就是惡性循環了):再喜愛的東西,到了一個極限,就像西班牙文的俚語說的「連用畫的都不想看它」(“No quiero verla ni en pintura”),所以也就不可能再硬去挑骨頭、發現不妥或糾錯。
倒是翻譯《如此蒼白的心》的過程,讓自己訝異和害怕 —— (好比年輕時擔任口譯員,從來不用筆記本,牢牢記住對談的雙方所講的內容,必要時還可以「善意」地加油添醋,讓賓主盡歡(跟小說裡那位男士口譯員一樣),可現在卻得記筆記,一閃神就忘記,甚至覺得「這把年紀」不宜再做這種燒腦又考驗記憶力的工作了)—— 對西文的閱讀和理解,是自己從來就沒有那麼透徹,沒有那麼嫻熟?沒有那個自己一直以為具有的「超」能力?還是真的年老智衰?百思不解的駑鈍?雖然手邊有許多參考資料和文獻,卻無法比原文更讓我信服,而讀到原文情緒已經隨著漫溢到一個程度時,我必須將那樣的情緒描繪出來,而不只是原文的文字。
只是啊,瀏覽手機的截圖和影像,幾乎每一頁都有疑問,文字不足以解釋明暸,還要找尋圖片來釐清,有的甚至三問(問過想過、確定再確定,卻又躊躇懷疑起來),自己懂了,有沒有辦法寫出來讓讀的人也能懂?這條路好遠,用說的,可以解釋再解釋,迂迴再迂迴,用寫的只有一種選擇,一次書寫。於是,我終於也了解馬利亞斯在小說中重複三次提到的:「我們總是充滿懊悔,感慨錯失良機,經常在確認與再確認事情,念念不忘已用掉的機會,而事實上什麼都沒有確定,一切盡已錯失。」
看到這一本小說每一頁都被我攝影過、註記過,五顏六色彩繪過,果真有趣的記憶和回憶 (如果不去想像那當時…)。這本小說讓我日夜顛倒,每每看到書房外的窗戶已經透出黎明晨曦,嚇得我趕緊去沖澡就寢,何時再醒來?總要輾轉躺個兩個鐘頭後,腦袋有點清空方能鎮靜些時。若非譯在瘟疫蔓延時,怎能如此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夕!
我曾經在一場關於聶魯達的演講中提到,他的情詩二十首中第二十首是教西語文法過去式和不定過去式最好的教材,如今,我要說,《如此蒼白的心》是用來教授過去式假設語氣(不可能的假設)的極佳範本。
我本來想把這些個截圖和攝影帶去給馬利亞斯看,對他說:「你真是害慘我!」,也誠如他在我翻譯這本小說之前有意或無意地在《明日上戰場時,思念我》 (Mañana en la batalla piensa en mí) 寫下的贈詞:「給我虧欠甚多的 Luisa,這本敘述欺騙的小說,妳可別為它受苦。」(Luisa 是我的西文名字,也是他幾部小說的要角)如今只能寄語天堂。
無論如何,都要再次謝謝這段時間裡,屢屢被我打擾的皇家學院前院長 Darío Villanueva 和我 32 年的好朋友 Begoña García Sierra,有時只是為了一個字,一個動作,一個姿勢,一個畫面,搔首踟躕再三 (難怪我覺得白髮長得的速度特別快,居家防疫,沒時間染頭髮,沒時間剪頭髮,綁起個和小古斯塔多(小說人物)一樣的鬥牛士小辮子)。這次終於有了一次「與眾不同」(與我過去眾多的經驗不同)的機會,不是寫小說的導讀或序文,而是寫「譯後記」,讓我可以輕鬆真誠感性地以譯者的身分謝謝幕後的燈火。我再回頭看這些西文原文時,在我面前,它們立刻又回復原來陌生的容顏,我好似初次見到一樣的生澀,又很好奇當時是怎樣的力量翻出這些中文呢!苦也!妙也!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