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突然收到國中母校大雅國中教師林帆緯主任來信,說今年學校慶祝一甲子,選出第一屆傑出校友。教育學術類,臺大管理學院一位小我四屆的同仁和我當選 (說是第一屆,因為去年詹谷原校長到任後,積極和校友聯繫,於今年雅中首度成立了校友會,一切開始有了制度和規範可循,殊屬難得,可喜可賀)。事實上,學校四十歲的時候,也隆重舉行紀念儀式,製作紀念冊,也表揚幾位傑出校友(包括北藝大前校長朱宗慶先生)。 而我,竟然忘了自己也寫了一篇文章〈聽我細訴…〉回憶母校點滴,刊登當時的紀念校刊,一直到昨日拜訪昔時國文老師(賴澄滄老師),才見到這本紀念冊,看到自己的文章。說有大象的記憶力的我,也難免遺忘了一些珍貴的回憶呀!時為 2001 年,我轉任臺大那一年,也是國中母校僅有的男女各一班「明星高中升學班」首度一起舉辦同學會。畢業多年,得有那樣的機緣和師長、同學敘舊,所以那篇〈聽我細訴…〉就從這聚會倒敘起 25 年前的光陰歲月,而被收入了母校四十週年紀念校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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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校大雅國中的六十校慶,從過去的「台中縣立」變成今日的「台中市立」國民中學,以頒發傑出校友為一項重大慶典活動,這榮譽,堪稱學校與校友同喜。原本,我對一些榮譽都有著「不敢當,承接不起」的「愧疚感」(或是謙稱吧),但是被另一半影響,認為「榮譽是別人授予,不是自己爭取」的信念,也從西班牙皇家學院前院長 Darío Villanueva 得到的啟示,他提到,從小他的父親就跟他說,「永遠不要婉拒別人對你的讚賞」(¡Nunca desmientas un elogio!),意思是「要接受他人成人之美的好意」。也因此,隨著傑出校友的榮譽,牽引著記憶浮現縈繞腦海,回想起國中三年的求學時光、家鄉鄰里同學凝聚的向心力 (當時,鄉里只有少數優異學子會跨區到台中市區或是遠赴台北念明星國中、高中,確保幾年以後高中和大學都可以如願 (或者更接近)讀到最高學府); 我的家族成員(六個兄弟,長兄是國民義務教育第一屆)、所有的堂兄弟、表兄弟姐妹,堂姪子女,表姪子女,以及左鄰右舍 …等等,世世代代都就讀家鄉這所國民中學(當時僅此一所大雅國中,現在也只有兩所,1993 年新增一所大華國中)。一所國民中學,儼然一棵生命之樹,將許多鄰里、家族盤根連結,裡面的血脈器官,當然就是深深影響後來求學歷程的老師和課程。
說起國中時期,或許有人以為有今之果才來寫昔之因:也就是有了傑出校友之名,所以有了「為賦新詞」不得不強說「因緣」的理由。事實不然。姑且不說有些「上流社會人士」或是「高級知識分子階層」,尚覺得「國中國小層級」不足掛齒侈談 (亦即,大丈夫不為也!有人(友人)戲謔說,當選國家級院士、某第一學府的傑出校友、或是「國外」知名或不知名的學術榮銜,始值得掛齒一談)。對我而言(和小我四屆這位臺大同仁),土地、家鄉的連結才是心之所繫,恩之所在,百泉之源。其實,六十歲的雅中,傑出校友不知凡幾,他們在海內外奉獻,威名遠播,有些是乏熟人推薦,有些可能去國離鄉多年,與故鄉生疏; 有些是自己婉拒,或是謙稱退讓…。昨日我輩領獎者 (感謝我同屆隔壁班的男同學–也是雅中的退休教師張哲岸老師的推介),是與校同榮,共祝校慶大壽,期待永續綿延。昨天我閱讀到自己二十年前寫的一篇感念文〈聽我細訴…〉,一樣的心情,一樣的點點滴滴,常(長)在我心的都是那些銘刻心中、時常懷念的種種事蹟。如今這篇〈校慶 & 剪貼簿〉,是再一次的回味與珍惜,那初衷,一直都在。
我會想起的國中課程,迄今依然深深影響我的生活和學術作為的是「國文課」。 一則,可能因為我後來繼續人文學門(外國文學)的進修鑽研,雖然外文是專業,許多時候以中文撰寫引介,而且與華語文學的聯繫越來越密切; 二則,是我原來就深深喜愛國文這門學科,在進入大學聯考填寫志願以前,國文系/中文系一直都是我的第一志願。
國文,這門當今大學入學門檻,所有學子的前幾名熱門科系都捨棄不計算的學科,甚至連通識課都列為首要廢除的一堂課,卻是我念茲在茲的一門最愛,恐怕新世代學子要當我是侏羅紀時期 (或演進後的舊石器時代)的怪獸無誤。看遍歐美各國,無論科技如何日新月異,無論專業如何興替消長,斷沒有棄自身母語排除在所有專業科系之外的作為,如果因為國族身分認同或任何意識主宰,若我們有完整的閩南語書寫體系,或是客語書寫系統,得到全民的認同,真要取代中文也無不可,但是語言的發展豈是一朝一夕,豈是一個念頭就足以取而代之。認真再思:英數理化這些非讀不可的必備學科,也是社會取才用人必備的知識技能,早已立於不敗之地,再如何忽視都是不可或缺的必讀,反而不需要如此錦上添花,予以特殊保護界定。而國文一科,斷崖邊岌岌可危,稍觸即摔落的「國」語 一一 一國的官方語言),卻被視爲偏旁如敝屣,教人不是悲從中來,而是悲已極至,無從悲起。
這篇因校慶而寫的〈校慶 & 剪貼簿〉,只是國文課的 “side dish”,是課程之外的課外作業,卻是一種很好的養成和訓練過程。換言之,是閱讀和書寫的平行陶養,是學習區分文本的摘要和評論的不同,以及兩者相互為用之處。如果今天我還會樂此不疲地一直寫,一直寫,或是腦中隨時有許多新的概念產生化為文章,這個歷程絕對是長期的累積和訓練,那絕對和求學時期所要求的讀與寫有莫大的關係。
說到「剪貼簿」,新世代對剪貼簿的印象和認識,應該是電腦的使用和解釋。我看到數十筆的解釋,甚至維基百科都針對這個術語有特定的解釋了:
「剪貼簿(英語:clipboard),有時也稱剪下板、剪貼板、剪貼本。它是一種軟體功能,通常由作業系統提供,作用是使用複製和貼上操作短期儲存資料和在文件或應用程式間轉移資料。它是圖形化使用者介面(GUI)環境中最常用的功能之一,通常實現為匿名、臨時的資料緩衝區,可以被環境內的大部分或所有程式使用編程介面存取。典型的應用程式會將剪貼簿操作提供到使用者介面,比如通過熱鍵、選單選項等。 剪貼簿管理器是允許使用者操控剪貼簿的一種應用程式。」
還有比較應用通俗型的解釋:「在 Windows 10中有項好用的功能稱為「剪貼簿」,它會記錄使用者在操作電腦的過程中,複製、剪下了哪些文字,甚至於當成取得內建螢幕截圖後,影像檔案的暫存位置,方便使用者重複存取。理論上,剪貼簿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透過「Windows」+「V」快捷鍵呼叫出來……」
我自己操作電腦文書處理時,經常使用 Command+Shift+F4,選取想要的部分截圖。文字和圖案都依需要剪裁,然後再視需要使用。有許多屬於更專業或學術的智慧財產權,已經無法用 Command+Shift+F4 或 Command+Shift +F3 去截取。然而,無論科技如何快速簡便,那傳統的剪貼簿仍然讓我喜愛不已:它有時間感、有秩序、有時代新舊汰換的視覺效果、有媒體隨著歲月變化的風采、有一個人成長的軌跡,還有字跡、紙張蛻變的興替歷史…。看到一篇剪貼文,所有的主角、配角、事件幡然出現眼前,它所召喚的真實(或者虛幻)既現實也寫實。
以前的文具店,一定都買得到剪貼簿,大大的一本簿子 (通常大約 38 cm* 28 cm),紙張厚實,讓人有一種安全感,紙面帶點布面的質地,可以當作素描的紙張,而且畫起來讓人有畫工不錯的效果,增加自信心。國文老師希望同學買剪貼簿的用意,是要我們閱讀報章雜誌(通常是每日報紙),將優美的文章剪下來 (通常是副刊的文章),貼在剪貼簿上,還要標記畫重點,另外在一旁的空白處,寫下自己的簡要心得。基於剪貼簿的空間限制,通常一篇剪貼心得大約 250-300 字左右。
國一的王漁珍老師,國二、國三的賴澄滄老師,都是師大國文系畢業,擁有經典、厚實的學識養成。兩位都要求同學要寫剪貼簿文章。記憶中要天天剪貼,天天寫,老師每週收一次閱讀批改。由於剪貼簿有一定的厚度,因此全班收起來,堆疊成塔,我看著老師抱著一堆剪貼簿來回教師休息室和教室之間,有時也需要班長或學藝股長幫忙。雖然每週收一次,每個人也未必需要累積一週的篇數,有時報紙副刊,也未必天天有得剪貼(太長的連載或是小說,有時也不適合剪貼寫心得。整本的雜誌不好突然剪某頁成破口,因此,最適合剪貼的就是報紙。我很喜歡報紙的短文評論或是短篇故事,或是發人深省的短論。記憶中,《中央日報》的「益思集」(這幾本剪貼簿遺失,希望沒有記錯)我幾乎天天剪,天天收集,天天寫,變成我的最愛。
有時讀畢報紙副刊,不知從何剪起,也會擴及國內外新聞,把自認為重要的剪貼起來,想來那可能也是新聞敏感度的訓練,知道哪些要聞需要多加關注。總之,當時的名言是「開卷有益」,只要閱讀,就是吸收知識,有思有益,我思故我在。
就這樣,本來全新厚度只有 1-1.5 公分左右的剪貼簿,最後會不均衡地增肥,固定黏貼的部位不會擴張,倒是因為剪貼報紙和撰寫評論的文字,會讓開口翻閱的一端不斷增厚,最後就像使用經年的字典一樣,變成「開口笑」一般,書背大致維持原形,書頁的身體,就增生「硬皮或肥油」(以剪貼簿而言,有益健康的增胖茁壯),看得作者也開心,彷彿真的累積了不少文字。
這是國中的三年,少說也寫了七、八本,一學年兩本實不為過。我記得我也都將剪貼簿寫滿,彷彿留白就是腹笥甚窘,或是不夠認真,於是兀自狂寫(可能也有許多言不及義之處呢)。這次返鄉,特別請家人四處搜尋,那些我寫過文字的剪貼簿深藏何處,竟不得而知,倒是找到了三本,但是都沒有我的評論文字和紅筆眉批了。這幾多剪貼簿,一開始是因上課繳交作業需要而有的書寫練習,一旦不需要繳交作業時,我自然而然也養成剪貼的習慣了,但是,已少了眉批和評論文。
國中以後,高中,大學,研究所至博士班,這剪貼的學涯彷彿暫告終止。說是暫告終止,是因為當時不曾想過要中斷,但是卻沒有實踐而真的中斷了 (然而從剪貼的時間看來,似乎是藕斷絲連); 另一方面,不確知以後是否會有機會再接再厲,力行往昔的好習慣。今日書寫此文,回首望前塵,國中之後,走過十五年光陰,我卻在博士返國教學後,又拾起那剪貼的歲月。拉開書房裡返國後購買的第一張書桌的抽屜,竟然有六本偌大的剪貼簿。每一頁張貼一篇文章,標示報紙出處,刊登時間,井然有序,連電腦都沒有我翻頁的速度快,我想要找哪篇,依序看著日期,很快映入眼簾。只是,這六本剪貼簿差一點也在我的記憶中逐漸模糊褪色,要不是這國中六十週年的校慶日,喚起了我的往昔筆耕(不是圖畫而是文字的塗鴉)歲月,可能也跟著在一堆影印泛黃的古老論文中沈睡。
這回,六本剪貼簿,我保存的很好,整整齊齊,似乎沒遺漏到什麼,想找那一篇,看看日期,一翻頁,立即找到想要的文章。唯一不同的是,上面不再有眉批註解,也沒有紅筆劃重點的筆痕,只有原子筆或鉛筆標示的刊載出處與時間,因為,這些剪貼簿已經不是我剪貼別人的文章,而是收集自己撰寫刊登在報紙的文章。過去,每回寫一篇刊登後,報紙邀稿主編都會寄來刊登當日的該版報紙,因此,我可以簡便地剪貼起來收藏。這六大本,累積起來也有數百篇,究竟為何後來又停止了,我自己都不得而知。想來,是越寫越多,越來越忙嗎?還是時有遺漏,也沒有昔日的記憶力和井然有序的習慣,索性就託付電腦彙整?還是買不到剪貼簿了?還是收到報紙時,沒有立即剪貼就過目遺忘?
一轉眼,返國後寫報紙文章剪貼的歲月,迄今又過了二十個年頭。如今展讀這些剪貼文字的原貌,有一種在歲月中成熟成長的滿足。網路的時代,文字化作數位展現是分秒之間,一個轉檔、一個上傳動作,要多少插圖和照片佐證美編,也是俯拾即是,但是我卻愛它最原始的容顏,那個刊登在某年某月某一天的報紙的標題,依序排版出現的字裡行間,土黃接近白色的紙張和黑色的字跡,才讓人有「閱讀與書寫」的真實和磨蹭的親和感。
當今時日,除了報社本身和圖書館,誰還有紙本的報紙?數位化的報紙排版是機器版面,不再是紙與墨。這電腦打字排版的整齊畫一卻不禁讓我懷念起剪貼簿上有點紊亂、色澤不一的評論和心得,那是手寫的真跡。
昔時,數年剪貼的日子,拼貼成今日的書寫記憶,美麗的紙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