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英 Luisa Shu-Ying Chang

Luisa's World of España & Hispanoamérica

我的神父老師:賴甘霖 & 穆宏志

去年三月返回母校輔仁大學西班牙語文學系,因應三毛逝世三十週年,以及三毛作品西譯版展覽,演講「三毛與西班牙的流浪漢小說」時,距離那個日子,我粗估有十年沒回去校園看看走走了。這十年也是當時行政上最忙碌的我,因此,對這長期的缺席,彷彿可以有那麼點藉口。

這幾天,因為一個需要校外委員的會議,時隔一年整,我又回到熟悉的校園和學生時代的西文系大樓,旁邊緊鄰的新大樓是會議的地點。此行來開會,時值中午休息時間,沒特地告知,但穿梭熟悉的教室和辦公室,自然能見到時間交叉間上下課的老師。臨時遇到一兩位,歡喜如故,小聊了一下,每一秒一分好像代替了一年十年,快速地精華濃縮,訴說了近況。

開完會才 13:30 左右,想到晚上在台北還有個約。中壢—新莊—台北這樣的距離,還有 13:30-18:30 五個小時的間距,雖然特別將手提電腦帶在車上,準備工作來填空檔,但心中忖度,覺得今天午後不預期的時程,就是我最想要的完美安排,雖然一樣要扮演「不速之客」:但是唯有當「不速之客」,彷彿一切才有可能心想事成。這事擺在心中,至少已經懸盪四個月了。

這一天,天氣驟變,氣溫下降,又下了一整天的雨,雨勢不大,但不撐傘就會慢慢地滲透濕漉。我往文舍旁的停車場走去,二十年前在母校任教時,泰半的時候,車子都停在這兒,雖然離外語學院較遠(其實在輔大,到哪兒都不太遠的),也是幾步路就到了。

走著走著,快到圓環處,下意識就想左轉,取道往神學院的方向走去,這一條路往南的話,右邊是法學院(耶穌會),左邊是外語學院(聖言會),圓環邊角落是淨心堂,我看到許多花環,似乎有喪葬彌撒。本來就想去神學院探望老師的心動,就更加快腳步化為行動了。

好幽靜的神學院,多年來維持那肅穆安靜的氛圍。我感覺好像走進歐洲風格的修道院,好喜歡這樣的居住環境。神學院前的 514 巷車子並不少,但是神學院的幽靜似乎可以將外面的喧囂頓時靜音似的。穿過那道牆,猶如《納尼亞傳奇》的瞬間,走入另一個世界。

因為疫情之故,本來從輔大校園穿越 514 巷到神學院的門封鎖了,我只得繞道,從摩托車停車場穿梭過去,多走了約 7 分鐘的路。會客室接待的女士十分有禮,我先「自首」,說我沒約也沒事先告知就兀自跑過來了,想拜訪兩位神父: 賴甘霖神父(Andrés Rábago)和穆宏志神父(Jesús María Muñoz)。她回說:現在是午休時間,要到 3:00 或 3:30 才能會客。

我還來不及去想我需要等待的時間,心中不覺莞爾,此時是下午兩點鐘,西班牙時間的話正是午飯時間呢!在台灣,午飯已過,但睡個午覺,也是西班牙生活哲學、健康之道。何況,兩位神父,一位 106 歲,一位 80 歲,十分正常的休憩。只是,此時才兩點,我該如何排遣,回車上跟電腦一起工作嗎?我徵得同意,索性也不想念電腦了,詢問能否去裡面的會客室等候,等到三點左右,他們醒來時再通知他們我來訪。

我走過迴廊,看到穆宏志神父的辦公室,還是以前那間研究室,我常來他這兒問西班牙文學的問題。會客室也是原來那個地方,還有個教授休息室。兩間都是空的,我想我不宜進去教授休息室,應該去較遠的會客室等候。

過了一個小時,還有兩分鐘才三點,會客室突然有人要使用,我也不能繼續待著。於是出來問了門房。她說,賴甘霖神父已經在休息廳,可以去看他了。

這個地方我以前倒是沒有進來過。西班牙文叫 enfermería(醫務室; 中文命名「頤福園」,多美啊!),這個名詞和地點我在西班牙看過,2008 年去西班牙 Valladolid 探望大一時的系主任安秀貞修女時 (當時她 96 歲),曾經看過 enfermería,知道是什麼裝置與設備。感覺現在的長照中心或老齡養心園之類,似乎頗類似。

賴甘霖神父,今年 106 歲,最後一次見到他是 2020 年西班牙國慶日,西班牙駐台商務辦事處在台北遠企舉辦慶祝酒會,當時他柱著拐杖,依然安步當車呢!去年聖誕節,臺灣西班牙語學會邀請所有退休老師參加餐會,當時我一封邀請函送到耕莘,他的秘書立刻回說,賴神父行動較不便,現在移居輔仁大學神學院,以便有較好的照顧。

我見到了他,還有兩位女士一旁照料,他慈愛面帶笑容的臉,一點兒也沒變。看見他當下,心中放了心,他只是需要有輪椅輔助,但是身體一切都好。我當學生時,不曾給他教過,當時他在臺大醫學系教授人生哲學,但是西語圈裡,人人知道賴甘霖神父。2017 年他的故鄉,西班牙西北部加利西亞自治區(Galicia)的聖地牙哥大學國際學生語言中心主任 Pilar Taboada Zuniga Romero 和西班牙語文學系教授 Santiago Fernández Mosquera 訪問台灣。我請他一起來晚餐。結果千里緣分一線牽:這位中心主任的爺爺是賴甘霖神父的父親或爺爺的學生(大致是某人是某人的學生,至於隔幾代,實在非我輩能了解上個世紀前半段的歷史了!)

我跟賴神父也有這種時空相隔的驚喜:1998 年我受邀去諾貝爾獎得主卡米洛·荷西・塞拉(Camilo José Cela)基金會演講時,在中世紀朝聖的殿堂:聖地牙哥大教堂廣場轉角處,遇見一位年輕人:

        「對不起,請問,您來自福爾摩沙嗎?」

        「是的。」

        「那,您認識 Andrés Rábago 神父嗎?」

        「認識。是我們的老師。」

        「我是他的姪子。他是我的 tío。」

“tío” (uncle) 可能是伯伯、舅舅、叔叔…,總之,這位年輕人看到一位東方人,直覺遠方的亞洲/東方都會認識外國人似的(因為不多,又特殊之故?),所以當下一瞥見直接問我,結果我還真的認識他的 tío。我每每將這際遇告訴賴神父,他都覺得故鄉彷彿近在眼前般親切。他這一生繞過整個地球數次,在台灣服務奉獻將近一甲子,可能那一轉角的偶遇非驚喜也非偶然。

在這之前,1994 年,塞拉夫婦受邀訪問台灣一週,第三天因為疲累和炎熱突然不支,經送台大醫院檢查無恙後,回到下榻的凱悅飯店(今君悅飯店)休息,賴神父跟我說他要來飯店探望(彼時我擔任陪同口譯一週),迫不及待趕過來問候塞拉,兩個加利西亞同鄉,彼此只相差一歲(塞拉 1916, 賴神父 1917),侃侃而談聊起東西南北,塞拉身體的不適彷彿也瞬間安好。塞拉 2002 年過世,已是 85 高壽,駕鶴西歸迄今已滿 20 年,賴神父比他在人間又多生活了 20 個年頭。

2017 年他領到台灣的身分證,當年暑假回故鄉度假,原本以為他不回台灣了,暑假過後,九月他就回來了。顯然,台灣讓他更貼心親近了。這一生,他就是台灣人了。

眼看著時間是 3:10,他要我去看看穆神父,或是請他過來一起聊天。我說聽聞 3:30 有彌撒,他說沒的事,傍晚才有。我趕緊快步走去穆神父的研究室瞧個究竟。眼看裡面的燈亮了,我敲敲門:

        「請進!」

        我脫下口罩。

        「您是?」

        穆神父一定認得我的。但是我也太熟悉他一慣的「嚴肅幽默」。我也不說我的名字。半晌,神父自個兒說出:

        「Si no tienes prejuicio, tienes predilección」(你要不是有偏見,就是有偏愛)。

        「Luisa Chang」。

神父講完這兩句西文,我說我從賴神父那兒過來。他隨即起身,要跟我去休息廳跟賴神父一起。

穆神父的記憶力超人,跟他聊天十分愉快,因為我們的記憶同步,一個說了,一個會和,彼落此起,接龍似的往事回憶,任何事都不易漏接。講起西文系點滴,就像記憶拼圖,你一塊我一塊,迅速倒帶,迅速播放,完整回顧。不像跟記憶力不佳或是不想記憶的人,說什麼都回:「不記得了」,時而令人覺得對談乾燥,掃興無趣呢!

「你要不是有偏見,就是有偏愛」。這句話是我學生時代對穆神父講的話。那是大四還是研究所時期吧!他是學生心目中治學嚴謹的教授,多半時候神情嚴肅,不苟言笑,指導戲劇表演認真專業,教導文學評論也是一板一眼,每週寫,每週讀一本劇本是不變的原則。他不輕易動氣,但要是生起氣來,學生們會有點害怕的(至少當時的我是這樣戰戰兢兢),要是看他展笑顏,那學生就像心上一顆大石頭落了地般輕鬆。他因為還有神學院宗教哲學的課,因此,也不輕易收研究生指導論文。以他嚴謹的態度和教學堅持,一群學生在他眼中,他自有一把尺。因此,跟穆神父寫論文或是穆神父交代哪位學生做什麼事,彷彿是信譽標籤和優質學生的保證一樣。

我雖然有大象的記憶力(西班牙文記憶力好的說詞),也會有忘記的細節。記得當時經過幾次的糾結後,我似乎跟穆神父談論什麼事,我有點孩子氣了,脫口說出「你要不是有偏見,就是有偏愛」。從此以後,他記住了這句話,每回我們見面,彷彿口頭禪或信號般,他一定先說這句話,再叫我的名字。我其實十分喜歡西文這兩個字,翻成中文也很喜歡,謹記在心。這個「偏見」和「偏愛」一直存放腦海裡,每個人待人處事,行事作為,是否也常有「偏見」或「偏愛」呢?

穆宏志神父 2008 年屆齡從西文系退休,但是在輔大,他更重要的任務是宗教學院的課,迄今都還在教課。我原以為我已將近 20 年沒見到他,但是他說:

「妳那豪華的 Lexus 車子直接開到神學院門口嗎?」

「沒有,停在校園內」。

我的第一台 Lexus 是 2011 年買的,因此,他知道這部車子,表示是十年來的事,所以並非二十年不見彼此了。去年聖誕節的邀請他也是因為當天彌撒活動無法分身,讓我有了一定得另外找機會拜訪他的必要和理由。

一如和賴甘霖神父的姪子,在遠方的西北部大教堂廣場轉角間相遇的突問一樣,2002 年我去西班牙 Burgos 和 Riojas 參加研討會,那是在鄉野田間嗎?有點僻靜安逸的原野,遠遠對看逐漸走進的兩個人突然碰面了…

「啊!神父,你怎麼會在這兒?」

「那,妳又怎麼會在這兒?」

在台灣,近在咫尺,我們難得相見,遠渡千重山萬重水,我們在西班牙偶遇,還是遠在北部的郊外; 曾幾何時,誰會想到來這地方一遭呢?

今日這午後的相聚,時空彷彿暫時稀釋消失了一樣。我急於喚起兩位神父的青春歲月,三、四十年前與我們同在,曾經狂狷的教/學生涯,回味學生時期的學習和彷如昨日的點滴種種。賴甘霖神父一直保持微笑的容顏,那樣慈祥,那樣淡然,那樣一切了然於心。穆宏志神父,拿起我帶去的堅果來吃,他一定知道他這樣品嚐,我心中會很快慰喜樂,他像長者智者一樣,逗晚輩開心呢!一如往昔,他說話字字珠璣,記憶驚人,回溯往事,了如指掌。

這個灰濛濛雨淅瀝的午後,我跟一位 106 歲,一位 80 歲的老師相聚,歲月在我們各自的容顏平添許多屬於我們的年紀該有的色彩和紋路,但是深藏於心的悸動,定律恆常,訴說往昔今日,甜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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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22/03/25 by in 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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