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英 Luisa Shu-Ying Chang

Luisa's World of España & Hispanoamérica

揮毫的時代性:觀畫家胡宇基揮毫

國畫家胡宇基先生 3 月 16 日上午 10:30-11:30 在畫展現場 —臺灣大學的日然廳當眾揮毫,一個小時內,一場珍貴實務的「實戰」,從心所欲,信手捻來,下筆生輝。這是藝術的「形而上」: 筆、水、顏料沾蘸,各有佈局,斟酌掂量之後,只見那巧手「運籌帷幄」,點、頓、撇、捺,飛帶勢,決勝於畫紙之上,那形與色就嫣然浮出紙上。他邊說邊畫,望著眼前前來觀賞學習的一群年輕人,彷彿想要將時光變成濃縮膠囊,多希望這一時(一小時)就能講述他七十多年來的繪畫人生(「我從高中階段就開始畫了」)。當然,他知道不可能,一筆一畫都是逐步踏實的真功夫/工夫,是勤練體會得來的揮灑自如,毫無捷徑,因此即使心中有所盼望,心中多想傳遞給年輕世代,隨著他的大畫筆往上畫一節一節的竹子時,口中說出的是:「練習差不多一百、兩百次啊!」,現場迸出一陣笑聲,這真心話,恐怕還只是保守的說法,以免敲碎了這群引頸翹望、還在繪畫路上或是正奮力要向上爬的青年知音的心。

在接續寫我的觀揮毫心得前,我想轉載一篇多年前我翻譯的一篇極短篇,取自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美洲拾綴》(Lezioni americane)一書。這篇篇名叫〈莊子〉 :

莊子多才多藝﹐其中一項是繪畫的天份。有回帝王要他畫一隻螃蟹﹐莊子答稱需要五年工夫和一間十二位伺者服伺的宮殿。五年過去了﹐還沒開始動筆畫。「再給我五年時間」﹐莊子說。皇帝應允他的請求。十年期限一到﹐莊子拿起毛筆﹐瞬間一個動作畫出一隻螃蟹﹐空前絕後一幅最完美的螃蟹畫作。

十年磨一劍,十年練一筆!卡爾維諾,寫出深受讀者喜愛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看不見的城市》,他也深知即便有天份,時間累積的「勤」與「工」是必然的。

談到「揮毫」 (意指當眾揮毫),我輩(四、五、六年級生)的觀念和認知裡,藝術家樂意揮毫,真金不怕火煉,誠是千載一時,百年難遇,得能親眼目睹,更是機不可失,從來不曾質疑「揮毫」的正面意義。隨著時代社會的轉變,或許每個時期對藝術的定義也會有所變革,就像文學風格傾向,常常是後起流派推翻前期思潮,即便無法超越前朝光芒,也試圖與眾不同,標新立異。也因此,當我聽聞時下有些對「揮毫」也會有所顧慮時,不禁也留意自己是否未能與時並進,未能跟上揮毫的時代性與其意義,充實並轉換自己對繪畫藝術的認知。

於是,我再尋思,再去理解「揮毫」的詞義,也跟藝術專家詢問,揮毫之於今日,是個怎樣的狀態呢?是否也有現代性意涵?

深究其意,「揮毫」言簡意賅,就是「運筆。謂書寫或繪畫」。行家說六O、七O年代頗盛行,書法家、畫家當眾揮毫,如今繪畫講求創意創新,揮毫或屬「傳統」,已非時下流行趨勢。

這樣的詮釋和解說,只有讓我更深信揮毫是繪畫藝術的「堅壁清野」,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這不只是國畫神來的技能,西畫也一樣,素描底子不扎實,侈談油畫更上一層樓,遑論當場揮灑油彩。炭筆下,幾筆素描見真章; 而所謂傳統,並非過時,而是形塑經典,而經典,如蘆葦、蒹葭、燈心草的詞源意義—canon 典律,永燃不滅。何況,此番畫家之意,冀望能以點到點、面對面最短的距離與效益,將自己數十年的心得勉勵青年世代。的確,我看到一位年輕學生捧著畫家厚厚的畫冊,愛不忍釋,仔細端詳,一頁翻過一頁,流連又流連,這一刻,畫家的心願不就在一個年輕人的心裡播下了種子!

再看古典或現代文獻,揮毫之意並非隨時隨地可得美畫美字,時而需要誘因(熱情),時而需要機緣(意願),在既有堅實的筆工基礎下,一種靈感,一種神采,一種快意,一種能力,繪出心中的畫/話,與現場知音分享。於是,我們看到杜甫寫張旭飲酒三杯,「揮毫落紙如雲煙」; 魯迅描述墨西哥壁畫家里維拉***(Diego Rivera,魯迅作「理惠拉」)的壁畫作品《貧人之夜》(La noche de los pobres)時,這樣描述:「生地壁畫(Fresco)者,乘灰粉未干之際,即須揮毫傅彩,是頗不容易的。」生地壁畫就是濕壁畫,那更為流傳千古的就是米開朗基羅的《西斯汀教堂》,那得趁恰當時刻揮毫繪彩,更非一般畫家可為。歷史上著名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正是王羲之醉意朦朧之時,即興揮毫作序,一氣呵成。由此看來,揮毫不僅難為,揮出神采更難成。所以,若謂揮毫不可行,恐怕關鍵在於現場直播和錄影播出的差異,其真實性、即時性、其道與藝的挑戰截然不同。

於是,3 月 16 日我也來到日然廳,擁簇在一群年輕學子間,心情彷彿也隨之青春蕩漾。只見畫家胡宇基先生從容不迫,時有童趣動作(他彷彿觸摸到桌子不平整,作勢要將桌子拍平,引起大家一陣笑聲),頓時,我覺得他也成了這群年輕人的一分子,甚至比我們都更具赤子情懷,時而用手掩面,故作講悄悄話; 時而忽發擔心狀,聲聲哎喲,其實就像是「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那款怡然自得的神情呢!

(我一時興起,回應策展人的話時,提議「徵求曾用毛筆寫過週記的人」來磨墨,不覺莞爾一笑,現場恐怕只有我囉!憶起國高中時期,每週末都要用毛筆寫大事週記呢!)

緊接著,他拿起棉紙(也可能是宣紙,外行的我目視卻沒仔細詢問呢!),兩面審視,細看是光滑面還是粗糙面,翻了兩番,才將紙攤平。我意識到他花在調色、蘸水、沾紙吸水的時間似乎遠比下筆繪畫的時間長,不時見他拿著筆左右上下點水、磨墨,一會兒說「顏色太深喔」,一會兒又說「太濕喔」,又一會兒說「顏色不夠」… ,「這筆不好喲」,「這什麼喲?高高低低的… 」(桌子不平緣故),「要小心喲,不能太濃,也不能太淡」,又提到羊毫和狼豪的差別,影響畫質與效果,說著說著便翻到畫紙背面,看看滲透的情形,每個步驟彷彿步步為營般… 只見他手執筆不曾停過,甚至直接把筆倒過來,用筆頭沾點色彩,在大毛筆腰上圍(毛筆的胸膛部位)橫添一抹墨色,怎知這一下筆,只見黑墨一大撇一大撇濡染,兩旁線條分明,一個影像赫然出現,我們從這頭兒看過去只是一抹一抹的黑,中間兒帶點乳白,畫家將畫轉過來向著觀眾,大家一看,驚之嘆之:「哇!白菜耶」。那當兒,我心裡其實有另一個影像,直覺太妙了。我看到的是「奶油白菜」!我認為,大家印象中的(大)白菜,它的白色肌理平直而有纖維,黃綠色的葉片部分包的比較緊實,或者,直觀認為形似故宮的「翠玉白菜」,但是畫布上的綠葉部分有點像外葉(比青江菜茂密繁華),像「燙頭髮」的大捲皺摺,而且白色的部分,每葉的寬度不若白菜寬闊,較飽實,有肥嫩多汁感,葉片部分黑的層次就像奶油白菜深綠的葉子。以前沒有奶油白菜這個品種,或許年輕學子不清楚蔬菜的種類品名變化,在我這個煮婦眼裡,奶油白菜更貼近,實為首選。旁邊兩顆香菇逗趣,一支紅辣椒,可愛至極 (只不過是兩撇,不是嗎?唉!這藝術的「形而上」簡直變成哲學的「形而上」的沈思了!)。畫家這幅蔬菜畫教導大家如何使用顏色與色差,而不是「原色」的「塗畫」或「徒畫」。

眼看畫家筆裡已經沒有墨水,他依然在紙上點點頓頓,口中說著「就像炒菜啊!」這是「四兩撥千斤」嗎?點燃畏懼繪畫的人的信心嗎?我不會畫畫,但是會炒菜。這炒菜的比喻讓我忽地頓悟,原本一堆「笨問題」想請問畫家,說起炒菜,倒是頗能旁敲側擊,舉一反三。我現在炒菜的確不需要顧慮柴米油鹽醬醋茶要多少比例,色香味也能調配,稍微目測就知道要如何添油加醋,灑鹽補糖,加個蔥白蒜綠,或是彩椒增色,然而在這個漫長的煮婦養成過程中,我仍然從食譜起家,從一小茶匙糖、一大匙鹽或是一碗水這樣的步驟練起,但是畫家口中說得輕鬆自然,我相信畫畫像煮菜在於畫家千錘百鍊之後,那份游刃有餘的揮毫自信和筆觸。

畫家浸淫揮毫的樂趣中,又拿出第三張畫紙,說要畫竹。

        「水分不能太多…太多泛的很厲害,不行囉!」
        「紙放在不好的地方,要怎樣改?不過,現在先不用學。」 (畫家拍拍桌角不平的紙,彷彿淘氣小孩撫弄玩具般,又是一陣笑聲。就我後來的「揣測」,他的意思應該是萬一受到桌子不平或其他因素影響畫不好的地方,可以「改」-- 化腐朽為神奇)
        「一寫下去,很多時候,後面太大,所以一段一段也可以,但是如果好了,一筆下去也可以。」(畫家說明畫竹的力道和順序)(的確,想起以往美術課,經常畫到最後失衡,頭重腳輕,竹桿越往上毛筆越開叉,竹莖越粗大)
「大半,大半,中間比較小,這個濃一點點,這個最濃」(畫家拿著大毛筆,兩端分別蘸較濃的墨,中間成分較淡)。這一支筆,光是墨色,就有多個層次,如何均勻透色有紋路,恐怕非僅一、兩百次的練習可得。
「留意,不要同時畫面平行」(畫家將紙略為斜放,從角落起筆)

「練習差不多一百、兩百遍…」
「不要平行,節也一樣,要注意高低」 (竹節不要平行同高)。

這個看來是畫竹的訣竅和重點所在,只見畫家一段一段畫出,我看他輕鬆自如,十分專注,但並不是拘謹的屏氣凝神(記得自己寫書法時經常要憋氣,以免寫歪掉)。

畫家這一畫,兩根筆直有節,濃淡相宜的竹子就出現了,兩邊黑線條赫然印在紙上,竹節的肌理和白的層次既清晰又有意象,比真竹更詩意!

策展人對著畫家和觀眾說,今天這幅畫來送給觀眾。霎時一陣肅靜,大家對藝術家的敬重和對藝術的珍視,無人膽敢率性表示心中的奢望。過了好一會兒,策展人接續又說:「這幅畫送給 XXX」,只見她話畢,畫家的雙手立刻抓起紙的末端大力揉了起來,我在一旁,真是嚇壞了我!好驚險又驚訝的一刻啊!我原以為策展人說要送出這幅畫讓畫家不悅了,或是畫家不想送,遂直接將畫捏皺起來,只見他雙手依然緊握施力,不一會兒,他將畫紙攤開,回復原來的模樣,原來並不是要將畫作廢,而是他想要的效果出現了,他告訴我:「這兒有小雞,要有石頭啊!妳看,石頭都出來了」!真是教人嘖嘖稱奇啊!我經常在糅紙,怎麼都不曾揉出石子地面,讓小雞們啄食的景象呢!

「世事洞明皆學問」!除了作畫,還有思辨(思變)的巧思與創意,還要細心觀察,洞悉天地大自然的生態,才能繪出有情感的畫作。揮毫,豈止是運筆、書寫和繪畫,是智慧與歲月的結晶。

***里維拉(Diego Rivera)曾是墨西哥知名女畫家芙麗達・卡蘿(Frida Kahlo)的丈夫,兩人兩度結褵(離)。

揮毫剪影:https://www.facebook.com/HenryWoArtGall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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