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弟張榮農 ( Rolando ) 四月八日來信,說他正完成一本書《順緣・樹緣》,希望我寫篇序,原因是「妳對我的了解」。我不假思索,秒回說好,想起以前我也常常請他幫忙,他幾乎也是不假思索,即刻說好。但我說要讀完全書才寫。隔天他就從雲端寄來了初稿,說四月底、五月初給稿即可。
我很早讀完,想了很久。一開始從他的書名想起,想到「樹緣」,腦中立即浮起希臘羅馬神話一則老夫老妻的故事,兩人終老說一聲「再見」,轉個頭變成兩棵樹木纏繞在一起,永生永世不分離; 接著又想起「樹」,可以是動詞,也可以是名詞:樹立緣分,或是像一株大樹,緣分像生命之樹一樣,往四面八方伸展。想啊想,書名是作者榮農自己的構思,就讓他自己說。我的序文直接進入主題吧!但是,到了四月三十日一個字都還沒寫,想來再拖就不夠意思了,他也真的來問了。於是應允五四運動前一定給稿。果真,我五月三日晚間寫完了,寄給他,請他幫忙看稿子裏一些相關的時間和活動有沒有記錯,還有另外再加問幾個問題,是我想要 double check 確認。就在他校閱我的序文時間中,我看了一部電影,還做了一個西班牙巴斯克焦香乳酪蛋糕 No. 2。編號 2 號是因為我五月二日才開始嘗試做第一個,成功以後,No. 2 試試「完全手工」不用攪拌器,還可以一邊手攪拌,一邊看電影。
電影和蛋糕都完成後,上樓到電腦前,榮農也回信了,針對我的疑問說明解答。我笑說,他看我 3600 個字推薦序的時間,我可以看一部電影做一個蛋糕… 於是我再小修潤飾,五月四日完稿給他 –果真是五四「書寫運動」呢!
我關注著他人生歷程中的每個階段,大致活動,因為通常對自己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事一清二楚,對別人總是比較模模糊糊,因此,猶疑之處還是要確認考究一下。不過,這次我還是錯了。序文中我提到在馬德里編輯類似 Newsletter 的刊物時,那一次「一定是我錯了」,今天還是我錯了– 是下意識中想要抓住青春的歲月嗎?不,不,不。我是 1988 年負笈西班牙攻讀博士學位,是 32 年前的事了。如果是 1998 年,那榮農肯定不是我的學弟,有可能是我的老師了。
今天七月十七日是榮農 Rolando 的生日,他說《順緣・樹緣》選在生日前夕出版,別具紀念意義。他這本熱騰騰的扉頁與文字的自傳躍上眼前,在生日這天回顧省思自己這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各種情緣與際遇,也給我們這些熟識的朋友一面鏡子,漫步文字間,看看我們的人生是否也有這樣的喜樂與傷悲,又是如何堅強克服再悠然迎迓。
榮農 Rolando 是我在輔仁大學西班牙語文學系就讀時互動最密切的學弟,畢業以後迄今,還能持續保持聯繫的學弟,所以頗吻合他說的「妳對我的了解」。今天就用他的書,我的序,祝他生日快樂!
《推薦序》張淑英
閱讀榮農(Rolando)的《順緣・樹緣》,那個認識快要四十年熟悉的學弟影像,宛若浮水印,貼著近十七萬言的字數(自述),逆向歲月的腳步,倒帶映入我的眼簾,迴旋縈繞腦海。
雖然他在密蘇里大學的指導教授 Dr. Robert P. Knight 告訴他:「一定要以自己的名字及獨特性為榮」,在輔大西班牙文系裡,擁有西班牙文名字也讓每個學生顯得獨特,數十年來,我稱他 Rolando,他叫我 Luisa。
寫這篇文章,有許多緣分,許多回憶,許多感動。撩撥逐顏而開親切的笑,與擰結在鼻與顴間溫馨的淚:我們同姓是張家姐弟,緣牽輔大西文系是學姊、學弟。他跟我都是六個兄弟姊妹,他是老么,我是獨生女,可以感受備受家人關愛呵護的成長歷程。
我跟他分別來自台中與彰化鄉間農村,可以領略農家父母胼手胝足的辛苦。他的大姐、我的四哥,都因意外早逝;因此,我可以體會失去手足的錐心傷痛。我們的父親都先走一步,留下老年的母親和子女相依,而我的父親 (張榮欽) 跟榮農的名字只差一個字,讀到他寫〈憶亡父~慈悲是阮阿爸的名〉,父子情深長在兒心,今生難報;而我,十年前父親病逝,下筆踟躕不知如何書寫。
榮農跟我都犯了一個「美麗的錯誤」——聯考志願「多填了一個系,就是輔仁大學西班牙文系」。他說這是「人生第一個轉捩點,意料之外的命運安排」,如今回首望前塵,我覺得是他第一章最後一篇所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那是試金石,更是里程碑,奪標手的起手式。
榮農跟我目前均在大學任教,我們離開母校西文系,有幸貢獻自己專長,也有類似的機緣,致力國際教育和高校國際化的教學與行政。自從他急性心肌梗塞痊癒,而我開始擔任臺大國際長後,沒有力行每年至少到家裡來用餐一次的聚會,但彼此常記心中,知道各自在大地忙什麼;需要時,就會像天空即時落下及時雨。
榮農這本《順緣・樹緣》是自傳,是知天命和耳順之年間的自述,也是另類的回憶錄。從出生走筆到今日,一階又一階,猶如他年過半百後「絲路之旅」的歷程:河西走廊親朋同行,荒漠遇甘泉,勇闖嘉峪關,登懸壁長城,見證磅礴敦煌石窟而心謙卑,爾今睡佛在心腦清明。說是另類,因為在他充滿挑戰、迎戰、所戰皆捷的求學、遊學、留學、公職、博士、教學、行政的心路歷程中,相信還有更豐富充實的續集。這一本反思內省的回憶文字,他深知天命來自一生的努力,回饋與感恩人生路上所有賜福、啟發、開路、識人的每一位至親、同學、朋友、師長、主管、學子。
我所認識、所知道的榮農(Rolando)是怎樣的一個人呢?英文的 “know” 西班牙文卻有兩個字:“conocer” 和 “saber”。深淺有別,親疏有距,表裏有分,具體抽象不同,日常或專業有差。人跟人的相處往來有因求學聚合,有因工作需求,或是性情相投;有因緣際會的偶遇,變成一生的牽繫;有因欽羨佩服其才華能力,相知相惜;有因不可或缺的互補,合作無間. . .;人生中人際關係最是繁複,也最讓人念茲在茲。
榮農在第二章「友情」中有兩篇文章提到我,這是我們一生情繫的西文緣,相信也是《順緣・樹緣》的火種和燃煤,也是讓我有足夠的憑據寫他說他的理由。學識上,榮農的優異,不會讓跟他一樣優秀的人有壓力,是可敬的對手,卻不會有競逐的心態;不會讓不如他的同儕產生自卑感。記憶中,他是輔大西文系裡插班生進到班上,畢業時他仍然保持第一名的優質生。試想,彼時五專的西班牙文生插班大二,和學過只有一年語文程度的當同班同學,無異大象腳下的螞蟻。
說出這點無意強調成績,這是我們教學數十年來最希望學生拋棄的桎梏。我點出這點,說明榮農的積極向上,反求諸己,不因外在的強勢而自我退縮。每一屆可敬可愛的插班同學絕對優異過人,但在同樣的學習進度中,師長們不會超前評估,端看當下的努力,給予同學正面樂觀的鼓勵;這是當時輔大西文系幾乎全數是西班牙籍老師的教學氛圍,給予我們最快樂、最堅毅的學習態度。雷孟篤老師、田松韻修女、范靜貞修女、梅文彬修女. . .,他們是西文系集體的記憶和永恆的懷念。
也因此,當他和我都不是想念西文系,卻來到西文系時,我們不想讓往後看的悔意征服我們向前走的力量,敞開心胸,全心全意學習,迎向精進西班牙文的大門。是的,他提到我們每週約好時間相互練習英文和西班牙文,彷彿有種路上同行營造 “camradship” 相扶持的情誼。我們不覺得自己是荷蘭畫家老布勒哲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畫作裡的人物 ——他那幅《盲人的寓言》「預言」瞎子帶瞎子的結果,是同時跌倒無助。當時淺薄的西文程度,有待琢磨的英文底子,為了鑽研語言和學識,打破藩籬延展邊際線,課餘閒暇,談心聊天,相互砥礪。我們曾經共同陪伴不諳英文中文、在台教學二十載的白安茂(Manuel Bayo)教授,逛彰化、遊台灣,那一籮筐西語笑話,刻畫我們的青春歲月;今日回首,我相信我們欣喜而無憾。
1988 年,我負笈西班牙攻讀博士學位,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再一次兩人美麗的錯誤,那是正途路上的歧路花園:一是我擔任了留西同學會會長,一是榮農因未及申請赴美攻讀碩士,決定先到西班牙遊學一年。我當時心中欣喜雀躍,學業深造路上莫名虛空的孤寂感,頓時彷彿吃下一顆鎮定劑。
這一年,深刻體會老生常談的「患難見真情」,而我更喜愛西班牙文的語意和遒勁的力道:“Amigos de adversidad, amigos de verdad”。這一年,榮農協助編輯同學會行之有年的《陽光》雜誌,以及新創不定期的新聞報 JUNTOS(《我們在一起》),聯絡同學、僑界的感情。JUNTOS 出自榮農的點子,也出自他跟我的手筆,一張雙面 A3 的報導,先手寫再影印縮小字體,再剪貼到 A3 紙面,編排後再影印數百張,分別寄給每個人。爾今回想,不可思議,應該是我們兩人都有一樣的執著和熱忱!然而,就在一次爭執中,一定是我錯了,榮農生氣離開,說不再插手編輯書寫諸事了。他本來就可以什麼事都不用做,他沒有頭銜,沒有任務,也沒有義務。就在隔天吧,榮農又跑回來跟我說,「繼續做吧!」他也許不知道學姊只剩四十二公斤,但了解我的責任與擔憂。而我,是如何地如釋重負啊!
離西返台赴美前,他前往歐洲自助旅行,臨別話語:我告訴他經過這一年,我感覺自己好像有能力可以完成博士學業,也謝謝他這一年精神與行動上的支持,讓我走過第一年西語學習路上,驟然陡峭爬坡登高的艱辛。他一定忘記了,因為,他總是在伸出協助的手後,悠然地離開,不會在意,也不會過問。
榮農個性上的樂觀親和、不鑽牛角尖的思維,成功地擔任了讓大家信服的系學會會長和班代。他特殊的 “charisma”,不是那種英雄式的領導,不是一夫當關、捨我其誰的氣勢;但總能一呼百應,感染眾人歸隊的號召力。在學是如此,畢業舉辦同學會是如此,畢業二十五年,辦同學會,全班只有三人沒有聯繫上,幾乎都到齊,這個班級是輔大西文系歷來極為團結有凝聚力的一班;而這當中,榮農就像強勁的吸磁,影響力潛移默化,激發全班的向心力。由此可見,銘傳大學李銓校長的慧眼識人,在榮農初來乍到,剛任教職之時,即請他同時兼任新成立的校友服務單位首位主管,搭起校友與母校聯繫的橋樑。
榮農在銘傳大學任教迄今將近十五年,銘傳大學的國際學院和海外分校的成立,樹立台灣高教的先驅。我曾任臺灣大學國際長五年半,熟稔國際化與高教深耕的障礙與盲點;而榮農在銘傳,深受主管信任與託付,勇闖國際教育的難關— 十餘年來每週全英語三門課,教授來自全球的國際生,指導論文,外籍生滿天下,將近兩千人。一個學程完備再開闢另一個學程,尤其拉丁美洲西語各國學子,國民外交先馳得點。在英語及國際企業管理的專業下,西班牙文儼然成為有力的助手,放眼台灣高教,我相信單一教師少有他如此的載體與持久力。
榮農是一個許多主管或師長都希望有機會當他的伯樂的千里馬;較他年長的人,自然而然想提攜他這個後輩;他是平輩朋友、同窗中渴遇(可遇)擁有的好友;或是晚輩中期待有這樣一位兄長。完成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碩士返國後,他在 China News 和 Taiwan News 執筆當編譯,實踐所學專長,時而我也請教他英文的編寫;服務公家機構十餘年,歷經農委會、教育部和體委會,卻膽敢捨棄一個人人眼中的鐵飯碗,去追求一張尚不知未來在哪兒的博士紙證書。數十年來學經歷峰迴路轉,仍有西文的緣分伸展觸角,如今未忘初衷,在教育界實踐想當英文老師的夢想,他早已是斜槓人生的範例,這一路上,逐夢踏實,不踩空步。
《順緣・樹緣》六章四十三篇文章,榮農敘述自己人生的每個際遇、緣起緣滅,只有極少數的人事我不熟悉。然而,以我對他的 “conocer” 和 “saber” ,我自然心領神會,不言可喻。細數他每一篇章,以親情篇的〈憶摯友~汪汪〉篇幅最長,唯一一篇超過五千言。人生經歷過攸關生死的傷痛與無奈,筆觸能超越那驚魂的恐懼與悲悽,繼而坦然書寫,非經一番修煉與陶養,無能為力。細思人生分秒之間,前一時唇齒猶在傾訴低語,後一刻寧靜的深夜裡倏忽驟逝,這比白先勇先生〈樹猶如此〉敘述摯友的病逝來的更倉促,更措手不及。當一個原本陌生的他者,在人生交會的某個點,變成延長線,成為身邊的至親,而突然撒手斷魂時,豈只是撕心肺裂!榮農跟汪汪的家人,可以接續兩人的情緣,是圓滿的福氣。
閱畢榮農這本深深的情,滿滿的愛的自述,字裡行間,總移開了自己,對每一位走過身旁的人,盡是懷念與感恩的心,我佩服也祝福,這美好豐富的人生。
手邊尋得的老照片,未料兩個常在一起切磋的人,竟然沒有什麼合照。原因可能是另一個總要當攝影師,所以兩人無法同框。
照片中的兩位老師:范靜貞修女和賈玫瑰修女都已西去,回到主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