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就是詩,《聯合副刊》,2006 年 6 月 24 日
足球,《聯合副刊》,2006 年 5 月 29 日。
足球就是詩 (封面圖:Angie Wang)
四年一次的世足賽,2018 年踢進俄羅斯大門,6 月 14 日—7 月 15 日一個月,球迷狂熱,不是球迷也跟著「蛋塔效應」[1],沒踢過足球,也要知道球用腳踢、用頭頂。伊比利半島的「雙牙」—西葡兩國少有可以在世界各種競逐舞台發光發熱的項目,此番就是足球最能「嗆聲」,誰與爭鋒!
的確,許多學生選修西文,「盍各言爾志時」,竟然就是衝著足球來著!—「我喜歡看足球」、「我喜歡皇馬」(Real Madrid),「我迷巴塞隆那足球隊」(FC Barcelona)、「我愛C 羅」(Cristiano Ronaldo); 「我要進馬德里足球場體驗一下」、「我想聽懂足球,所以學西文」。
我感受足球最多的時候應該就是留學西班牙時期了。沒有很迷,但是無法不了解,因為每個人都談足球,每個人都愛足球,每個人心中都有支持的球隊,真正的粉絲是買年票,忠心耿耿,跟著心儀的球隊東奔西跑,出國比賽也不例外。我看到西班牙好朋友,跟著他的馬德里競技隊(Atlético de Madrid)在歐洲各國跟場,可以暫時放下工作,就是不能錯過加油時刻。他們說足球是貧窮孩子最好的運動,只需一個球,不用花太多錢,就可以踢來踢去,從小踢到大,早上踢去上學,下課一路踢回家,到了差不多年紀,就是渾然天成的足球員,甚至舉世讚揚的運動明星。
足球賽贏了可以怎麼樣?曾經,我看過馬德里的希貝蕾斯女神廣場(Plaza de Cibeles)噴水池旁,滿是破碎的玻璃瓶:因為太興奮了,買了香檳酒,可以喝可以不喝,大力搖晃讓香檳噴上天後,就往噴池水泥緣敲破玻璃瓶,表示慶賀。也有,沿路開車吹喇叭,車子「嗶嗶」聲響不停,分貝無上限; 太興奮了就是要找方式發洩…… 曾經,我隔了一段時間回到馬德里,大家去 Bar 喝一杯時,沒講幾句話,立刻分成兩派人馬,越講越大聲,甚至臉紅脖子粗吵起架來,原來已經談起足球賽了… 好朋友心中各有所屬,為了足球,可以暫時翻臉不認人; 為了足球,一定要爭個你輸我贏…
2010 年,西班牙拿到世足賽冠軍,我和臺大六名同學參加外交部國際青年大使團,我們是在薩爾瓦多的廖世傑大使職務宿舍看冠軍爭奪戰,難忘的世足觀賽經驗,再回首都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其中也有成員已進入外交部服務)。繼而,再想到 2006 年世足賽在德國舉行那年,我剛好在聯合副刊撰寫「西遊記」專欄,除了5 月29 日的例行專欄寫了一篇〈足球〉,另外再應邀稿寫了一篇〈足球就是詩〉將足球運動和文學連結起來,將作家和足球的愛恨糾葛勾勒出來。西班牙也有學者研究戲劇作品的 ludus(遊戲)主題,發現黃金世紀卡德隆(Calderón de la Barca) 的劇作中也描寫球類運動和圈地為球場的敘述;莎士比亞的戲劇《錯中錯》也有足球的橋段,而那景致其實就是足球的前身了。當然,更早的馬雅、印加文化中,也都有圖案描繪足與球類運動的雛形了。
今年足球開賽隔天(6 月 15 日)西班牙《國家報》(El País) 文學周報 Babelia 刊登 Juan Villoro 一篇題為〈足球是一部小說〉(El fútbol es una novela),讓我也想將 12 年前的〈足球就是詩〉翻出來咀嚼一番。如今,我再閱讀〈足球就是詩〉,雖然是12 年前的舊作,所紀述的文學作品亙古長存,千年不變; 而四年一次的世足賽,依然驚喜和意外連連,不改「足球」的天性與遊戲規則,永遠無法令人「一手掌握」,永遠難捉摸,永遠長時間高壓鎖住你的神經,瞬間爆破觀者的喜怒哀樂。相較於小說,我直覺用詩來比喻足球,更有瞬間魔幻的神奇與幻滅感受。
[1]此處比喻熱門暢銷的事物常常引起大眾好奇或盲目跟從,好比過去葡式蛋塔、Hello Kitty、或是甜甜圈販賣造成群眾大排長龍的現象。
足球就是詩,《聯合副刊》,2006 年 6 月 24 日
每個得分球都是一種發明,一個顛覆密碼的美姿。那是一種錯愕、無法逆轉、一股電擊、無法抗拒的氛圍,跟詩的語言一模一樣。冠軍賽的得分者就是最傑出的詩人……
波赫士說寧願看「鬥雞」,也不要看那個「英國人的蠢事」
1863 年足球運動規則和足協在英國正式確立以後,1880 年吉卜林以輕蔑的筆觸寫下他對足球這個運動之王的觀感:「稚嫩的心靈,可以從那些滿身泥巴的愚蠢球員身上得到滿足。」自此,彷彿「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智育與體育間的距離更形擴大,讓許多人把他的運動夢和對體育的嚮往隱藏起來。文人創作,家國山河,寫景寫情,無所不包,但是運動的題材彷彿成了禁忌,儼然是文明與野蠻的分野。
一百年後,南半球的文壇巨擘波赫士,也在 1978 年阿根廷世足賽公開場合抒發他對足球的負面觀點,足球與文人的鴻溝彷彿再斷裂一次。波赫士說他寧願看「鬥雞」,也不要看那個「英國人的蠢事」,「十一個人對抗另外十一個人,跟在一個球後面追跑,美學視野實在是奇醜無比。」波赫士生長在一個足球賽事等同國家大事的阿根廷,言談之間卻不假辭色,說自己不知道馬拉度納是何許人。1986年第十三屆世足賽在墨西哥舉行,阿根廷二度贏得冠軍,波赫士在當年開賽兩星期後,6 月14 日撒手人寰,距今波赫士逝世二十年,文壇各式紀念活動,言必稱波赫士當兒,每逢世足賽開打,波赫士針對足球的言論也成為文人看世足賽時必談的話題。阿根廷社會學家賽柏雷里(J.J. Sebreli)認為波赫士的言論與彼時獨裁統治與階級革命的時代背景息息相關:「1970 年代的阿根廷,足球好比鴉片一樣,麻醉了人民的意識……踢球這個動作本身具有侵略和攻擊意圖,給人一種掌握權力的感覺;而且還必須狡猾機靈,不斷用陷阱、欺瞞、圈套、絆倒等伎倆扳倒對手,讚許者視為球員智慧的自然反應,其實是一種威權的特質。」
索里亞諾:要馬拉度納,不要加迪葉里!
1980 年代開始,阿根廷作家,已逝的索里亞諾(O. Soriano),豐達納羅沙(R. Fontanarrosa),薩斯都奈(J. Sasturain)積極在媒體、專欄和創作中寫下他們的足球經歷與見聞,不讓足球成為文學扉頁的猛獸。曾在球隊擔任前鋒的索里亞諾,在〈慶功〉一文中描繪勝利的滋味:「像一杯乾澀溫溫的香檳穿過咽喉搔癢,喉嚨頓時活絡回春般的滋味。」他甚至還寫下讓阿根廷以運動員取代軍事獨裁的呼籲:〈要馬拉度納,不要加迪葉里〉。同樣的文章標題,烏拉圭作家班涅德堤(M. Benedetti)援引,拿馬拉度納和國際體壇耆宿、足球總會會長哈維蘭奇(Havelange)相比,在西班牙《國家報》抒發他對馬拉度納的狂熱與支持,寫下〈要馬拉度納,不要哈維蘭奇〉。
「文學不該退出遊戲」,不管是商業機制運作,或是文人的熱情,許多作家紛紛呼籲讓運動也能成為文學書寫的主流題材。1998 年世足賽在法國舉行,法國出版一部《足球與文學選集》,兩位曾擔任守門員的卡繆和納博可夫的足球因緣引人注目。卡繆在〈卡繆與足球〉裡提到:「三○年代左右,我擔任守門員,因為守門員是球鞋耗損率最低的位子……球像人生,永遠不是朝著你希望的方向前來。我愛我的球隊,不只是因為疲憊與努力終而獲得勝利的愉悅,也包含每場挫敗後,那種想在夜裡哭泣的癡傻慾望。」納博可夫提到守門員的訓練猶如鬥牛士,或是一流的飛行員一樣,絲毫馬虎不得。他在劍橋的守門員經歷「永遠像一個異鄉人享受英國人的足球樂」。
聶魯達寫下〈運動員〉,唱一首足球之歌
有著最多足球人口的西/葡世界,只須看他們每家酒肆、pub 或遊樂場所必備的桌上足球遊戲,便可知道足球在他們生活中的意義。電影《郵差》裡,郵差和酒肆的吧檯女孩碧翠絲便是在桌上足球尬球時,拉近彼此的距離,讓彼此的情愫發酵。斯卡梅達除了《聶魯達的信差》,更重要的一部成名作《我夢見雪在燃燒》,男主角便是準備到聖地牙哥迎戰的足球員。斯卡梅達算是最常將運動題材寫入小說的作家,他的 Love-fifteen(原名《愛情的速度》)則從網球賽鋪陳愛情故事。提到智利作家,聶魯達永遠不缺席,他在 1920 年間,寫下〈運動員〉,唱一首足球之歌。
踢啊!踢啊!
屈膝彎腰,皺眉猙獰,筋疲力竭
這個面目兇惡的男人
在他的祖國的海岸邊,唱著美麗的歌
祖國比太陽還要遙遠
唱著大地之美的歌
唱著摯愛之美的歌
唱啊,歌啊!
唱不完
迎面那位球員
蒼白如樹上最後一片葉子
應該有著金髮的女兒
結實的肌肉,
石榴紅
玫瑰紅
踢啊!踢啊!
我在朦朧煙氣雲霧間看著他們
看著這些人我知道人生的悲戚
加雷亞諾:我們拉丁美洲作家泰半是失意的足球運動員
從以前到現在,文人並未忘情足球。近來,許多作家更是紛紛將年少的夢想透過文字彰顯出來。他們在狂狷年紀時曾經為足球瘋狂,但是最後總被一些世俗莫名的理由阻礙,棄「足」就「手」,離開球場,轉向紙場。烏拉圭作家加雷亞諾(E. Galeano)在他的作品《足球的陰影與陽光》中說道:「我們拉丁美洲作家泰半是失意的足球運動員。」因此,透過小說、散文、詩中可以讀出他們對足球的熱愛與眷戀。加雷亞諾提到足球在南美的銀河流域(阿根廷與烏拉圭)發跡,就像探戈一樣,從郊區、中下階層開始流行,經濟負擔不大,只需一顆熱切想望的心,便可以自得其樂。然而,樂在其中當兒,陰影與陽光伴隨而來:「你從邊緣拚命地跑,不停吁喘,一邊是天堂的榮耀等待你,另一邊是廢墟的深谷讓你跌下去。」
一個團隊,甚或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掀起全國、甚至全球球迷的熱情,不難想像巴西、阿根廷對足球的忠誠。這好似印證義大利共產黨創始人葛蘭西(A. Gramsi)所說:「足球是最能展現人類忠誠的戶外運動。」墨西哥散文、評論家碧優羅(J. Villoro)寫出南美人民的足球之愛:「足球是運動之王,它的王室在巴西,由一個出生在『三顆心』(Tres Coracoes)的地方,名叫比利的國王掌管。他的三顆心吸引全球每位只有一顆心的球迷。」比利最後一場世界盃冠軍賽,讓詩人安德拉德(C. Drummond de Andrade)寫下〈1970 墨西哥世界盃〉讚頌巴西。西班牙作家卡斯特羅(A. Castro)說得更巧:「足球是巴西人呼吸的一種方式。」巴西人對比利的尊敬,猶如阿根廷對馬拉度納的崇拜。知名小說家尤薩(M. Vargas Llosa)在〈不必懷疑,就是神話〉解析馬拉度納的魔力:「每個民族都需要當代的英雄……崇拜一個足球員就像崇拜一首純詩,或一幅抽象畫,只為了崇拜它的形式,不需要理性去辨識它的內容。」
阿爾貝帝〈布拉哥頌〉VS.塞拉亞的〈反歌頌〉
尤薩說不需要理性去辨識足球的內容,因此文人也會失去理性,加入足球之爭。西班牙最知名的足球與文人之爭要屬 1928 年全國冠軍盃比賽,由巴塞隆納和桑坦德市的「皇家會社隊」爭奪冠軍賽。知名詩人阿爾貝帝(R. Alberti)在看台上對巴塞隆納隊守門員布拉哥的表現印象深刻,賽後寫下〈布拉哥頌〉("Oda a Platko")獻給巴塞隆納隊隊長薩米迪葉,讚揚匈牙利籍的球員布拉哥的英勇與精神。布拉哥在上半場受傷,頭綁紗布,繃帶上鮮血汩漬,下半場依然固守崗位,幫助球隊贏得最後勝利。
……
布拉哥
熱血奔騰,金髮的布拉哥
塵土飛揚中的守門員
你是避雷針
藍白相間的球衣在風中飛揚
……
你是鑰匙,布拉哥,你,磨損的鑰匙
黃金之鑰,在黃金之門前撲倒
……
喔!布拉哥,布拉哥,布拉哥
你,離鄉背井,匈牙利如此遙遠,
哪一片海洋不曾為你歌泣?
沒有人會遺忘
每一個人都會記得
阿爾貝帝這首詩刊登不久後,另一位詩人塞拉亞(G. Celaya),也是「皇家會社隊」的忠實球迷,他寫下〈反歌頌〉("Contra oda"),他認為巴塞隆納隊抱走冠軍盃不是因為布拉哥的表現,而是裁判不公,誤判的結果。
……
他們贏了,不是因為布拉哥
而是從我們隊伍竊取的十個罰球
藍白相間的球衣在風中飛揚,像自在的小鳥
攻擊著憤怒防守的球門
……
我們的球員盲目憤怒的反擊
泥土飛揚、雙腳踢蹭、被收買的裁判
阿爾貝帝,我們都記得比你清楚
因為我在現場,我親眼目睹
我看到你所遺忘的,我們永遠記得
我們贏了。光明正大的勝利,
有些事實是虛假結果永遠無法改變的。
塞拉亞的〈反歌頌〉為「皇家會社隊」激辯,贏得球員永遠的敬意,1991年塞拉亞辭世,全隊球員參賽時,手綁黑巾表示哀悼之意。
塞拉曾寫下西班牙人的足球症候群
西班牙戰後兩大小說家,塞拉和戴利貝斯(M. Delibes),除了是忠實的足球迷,也是熱愛各式運動的作家。戴利貝斯喜野外運動,狩獵、釣魚、踢足球樣樣精通。今年已八五高齡,他曾回憶:「我十二歲時,足球便占據我的生活,滲透每個點面,好比天主一樣,無所不在。」另一位足球迷──已逝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塞拉。猶記1994年他訪問台灣時,世足賽已開打兩周,在台每一個訪問活動的閒暇空檔,他都詢問著世足賽的最新狀況。他的作品《足球軼事十一則》,以足球隊員的人數下標題,敘述西班牙人的足球症候群,他自己也是這種狂熱的成員。他在〈星期一症候群〉中提到:
成千上萬的西班牙人星期一匆匆離開家裡,沒吃早餐,沒跟老婆小孩說再見,甚至沒洗臉刷牙就出門,路上莽莽撞撞,趕著去買所謂的《星期一周報》,看自己已經知道的足球賽結果,然後去辦公室高談闊論。成千上萬的西班牙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的精力用來談論已經比賽過的足球賽;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剩下的精力用來討論即將進行的足球賽。星期日,休息日,跑去看足球賽,去受苦,也去看別人受苦。
前面所述,都是足球與人實際面向的影響與互動,足球應該也有一個精神層次和美學的詮釋。義大利導演兼作家帕索里尼,對電影語言的掌握,顯然讓他對足球的詮釋多了一份細膩和美感。他說:
足球是一系列的符號系統,因此,是一種語言。球員盤球的動作就充滿了詩意。進球得分那剎那是最純粹的詩意展現的時刻。每個得分球都是一種發明,一個顛覆密碼的美姿。那是一種錯愕、無法逆轉、一股電擊、無法抗拒的氛圍,跟詩的語言一模一樣。冠軍賽的得分者就是最傑出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