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歐洲文化論壇 9: 歐洲文學與城堡鬼故事
摘要:
本次論壇我以西班牙劇作家卡索納(Alejandro Casona,1903-1965)1944 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完成的作品《黎明夫人》(La dama del alba)為文本,解說「活死人」和「死活人」的鬼魅意象。
卡索納於西班牙內戰後流亡海外,1937-1962 年流亡期間共完成 19 部劇作。他的作品常鋪陳真實和奇幻的衝突,人鬼之間的「交易」,「死亡」跳脫痛苦和悲情,時而是一種釋放和寬慰。《黎明夫人》的指涉定調在人鬼越界的奇幻的和懸疑。
《黎明夫人》敘述西班牙北部阿斯圖里亞斯自治區一戶人家,因為女兒安赫莉佳(Angélica,天使之意)離奇死去,家人(尤其母親)陷入愁雲慘霧。女朝聖者(La peregrina)前來借宿,與家人談話遊樂後,改變了這個家庭的喜怒哀樂。《黎明夫人》鬼魅的意象和存在透過「女朝聖者」與孩童的互動使之溫和而親近,而現實世界活人的逝去也減少諸多恐懼和抗拒。劇情在黎明破曉時分,所有的陰霾迷(謎)離豁然開朗。
鑽研西班牙戲劇的 Genoveva Dieterich 認為卡索納作品的奇幻常以「為愛情贖罪、追求幸福」的主題爬梳,強化鬼魅的功能和意圖。根據托鐸洛夫(Tzvetan Todorov)的奇幻文學論述,《黎明夫人》可界定為超自然的靈異世界,超現實力量與真實融合,在「不可能」(imposible)中佈局「似真」(verosimilitud)的奇幻氛圍。
《黎明夫人》(La dama del alba)在書名就已經出奇下了伏筆,想像「黎明夫人」這個角色究竟是誰,中文翻譯也相對重要,譯名會引導讀者想像的脈絡和路徑,因此“dama-lady” 的譯法成了關鍵。就劇情而言,卡索納巧妙地鋪陳,引導讀者走向一個「視以為當然」的角色卻無實證的想像與臆測,驚奇的結尾讓原來「似真」、「似自然」的細節與場景變成令人拍案的懸疑佈局,但又讓悲劇變得「溫馨」,引導讀者/觀者接受相對美好的結局,連「鬼」都變的親和可愛,這樣的情節十分適合舞台劇的編寫和演出,對觀者而言,時而有心靈釋放的感受。這也是卡索納作品的特色,透過奇幻元素製造靈異,讓鬼的角色變的親民,變得美好。
《黎明夫人》以卡索納(Alejandro Casona; 1903-1965)的故鄉阿斯圖里亞斯自治區(Asturias)為背景,這是他流亡阿根廷的異地逆旅,寄情故鄉的創作,或許也是一種「易地/異地鄉愁」(nostalgia inversa)的療癒。他在劇作的獻詞就寫下「獻給我的故鄉,它的風景,它的人民,它的靈魂」。《黎明夫人》1944 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首演,1962 年卡索納回到西班牙後首度獻給西班牙同胞。劇情敘述一戶農家四年前大女兒安赫莉佳離奇失蹤,傳言她跳河自殺死亡,但始終找不到屍體,讓母親和家人揪結,遲遲無法走出傷痛的陰霾。四年後這一天,剛好又是安赫莉佳失蹤死亡的日子,夜裡恰巧有位女朝聖者(La Peregrina)來到家裡稍事休憩。年長的爺爺對她似有似曾相識的印象,心中又狐疑,覺得來者不善,幾番回憶思索,爺爺終於記起這位女朝聖者究竟為何人。原來,家中女管家的七個孩子,在一次煤礦坑坍塌災難中死亡,讓爺爺想起女朝聖者是「死神/死鬼」。女朝聖者和家裡的小孩(孫子,安赫莉佳的弟妹)一起玩耍,許久不曾如此放鬆愉快,樂得開懷,結果累到睡著,且睡過了頭,結果當她醒來時,時辰已過,有人逃過一劫。她離去時,留話說她會再回來。
另一方面,安赫莉佳失蹤辭世後,她的丈夫馬汀(Martín de Narcés, 全劇中唯一有姓氏的角色,他與安赫莉佳家人同住,以東方角度看,似為「入贅」的情形)(他)救起一位投河自盡的女孩愛德拉,把孤苦無依的她帶回家。愛德拉很快融入這個家庭,得到大家疼愛,儼然取代安赫莉佳在家中的地位。母親雖讓愛德拉留在家裡,但始終擔心她取代安赫莉佳的地位,時而未有好臉色對待; 此外,母親對安赫莉佳死訊下落不明始終無法釋懷,也不准家人遺忘她,家中一景一物都保留著她離去時的模樣。馬汀和愛德拉,朝夕相處,日久生情,彼此情愫滋生,但不敢互訴衷曲。當真愛告白時,彷彿抖出了潘朵拉的盒子。
女朝聖者離開第八個月後,月圓時分那天,她又來造訪納爾瑟斯家。這一天是六月二十三日,宗教節慶的聖約翰紀念日。聖約翰節慶的傳統是要燒火堆,點篝火,圍聚唱歌。民間傳統說是是增加太陽的熱能,因為夏至後,白日越來越短,點篝火希望延長太陽的熱能,以求綿延到冬日。聖約翰節慶這一天家中小孩大人都出去歡慶了。女朝聖者這回二度造訪納爾瑟斯家時,竊聽到馬汀和愛德拉的對話,得知一個秘密,因此,女朝聖者忽地領悟上次睡過頭的意義,悄然改變了她心中的想法。
正當全家都外出去參加聖約翰節慶活動時,家中又來了一位神秘女郎,此時此刻只有她和女朝聖者在家裡。聖約翰紀念日,白日最長黑夜最短的夏至日隔天,外面的熱鬧對應家中的寧靜,節慶的喜樂對應家裡的「不速之客」,兩個女人如何對話,怎樣改變人生,何能製造奇蹟?最短的黑夜已過去,黎明就將到來,納爾瑟斯家族是繼續深陷過去的愁泉淚谷,還是像黎明破曉,迎接朝陽?
走筆至此,題目的「黎明夫人、活死人、死活人」都還沒有提到,鬼故事的奇幻和靈異全繫於令人驚嘆的結局。曾經,女朝聖者和小孩玩耍聊天時,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天少女從河面消失,潛沈到河裡最深處的家,那裡的魚敲著窗戶像冰冷的鳥兒頻叩窗櫺一般。任整個村子在河上呼喚她都沒有用。她彷彿沈睡一樣,像迷濛的霧般的睡夢。她漂浮的頭髮在青苔的花園裡漫步,還有她那雙沒有重量輕盈溫柔的雙手。就這樣,一天過一天,一年過一年,大家漸漸把她遺忘,只剩下母親,還睜著雙眼癡癡等待。最後奇蹟出現了。在篝火和歌聲的夜晚,河裡的睡美人終於找到了,美若天仙,水和魚呵護著她,她的頭髮潔淨,雙手還是溫的,雙唇帶著微笑,彷彿河底深處的歲月只不過是頃刻瞬間。
卡索納的劇作常有驚人拍案的結局,在真實和虛幻間故佈疑雲,扣人心弦。卡索納被歸類為流亡派的「二七年代」劇作家,也就是與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1898-1936)同時期的作家。可以窺見,他們都擅長刻畫女人的生命,女人的宿命,女人的愛情,女人的堅毅,女人的傳統束縛。他們也都善於運用隱喻意象,指涉生與死,人鬼交戰與交易,靈異的力量可以在是與否之間與瞬間改變人生與命運。《黎明夫人》就是這樣一部經典,教人要「激情的活著,美麗地死去」,讓生死都悸動,留下美的傳奇。
2018.05.12 補遺
前文沒有點出誰是「活死人」,誰是「死活人」,誰是黎明夫人?今天下午論壇結束,可以揭開奇妙的結局:女朝聖者是主角,劇本敘述中,約略暗示她總在黎明前出現,容易讓讀者認為她就是「黎明夫人」,但是「黎明夫人」的訊息模糊,從頭到尾沒有點出提及這個名詞,而且女朝聖者是鬼,是夜裡才會出現的鬼,卻可以在人的世界裡活動,這是一個可能的世界裡的「不可能」,是「玄」是「奇」。安赫莉佳(Angélica)在劇本情節裡,從頭到尾都是「旁人口中」的她,聞其名不見其人,卻是整個故事的軸心,所有人物的故事都環繞著她鋪陳,一直到最後才出現,故事結局,河裡出現美麗如天仙的浮屍,而且在聖約翰節慶的黎明,彷彿得到宗教的救贖,謎情豁然開朗。原來安赫莉佳(Angélica; 天使)的地位已被愛德拉取代,家人皆已接受她死去的事實,她棄離兩年戀情、三天婚姻的丈夫馬汀,與情人私奔後,飽受欺凌嫌棄,如今返家,這個家已不屬於她。女朝聖者竊聽到馬汀和愛德拉相愛的真情告白; 而當全家人出去慶祝聖約翰節慶時,家中只有女朝聖者和奔回家中的安赫莉佳,女朝聖者(死神,活死人,死鬼)說服安赫莉佳(這個早已在大家心目中死去的活人)跟著她到另一個世界,得以解除痛苦,獲得安息。於是,黎明破曉,晨曦迷濛時,失蹤已久尋不到屍體的安赫莉佳,從河裡浮現,美麗的姑娘,天使般的「黎明夫人」。
後記
今年的仲夏剛好是我碩士畢業(1988)赴西班牙攻讀博士屆三十年,藉著歐洲文化論壇的活動向彼時奠定西語閱讀和研究能力基礎的輔大碩士課程致意,同時也向當時帶領碩一學生每週閱讀一本戲劇作品的穆宏志神父(Jesús María Muñoz)致敬。所有念過輔仁大學研究所又選修「西班牙現代戲劇」課程的學生都讀過卡索納的作品,尤其《黎明夫人》是卡索納「奇幻」系列作品的傑作,在大四的西語畢業公演中,也曾幾番選《黎明夫人》當作畢業的獻禮。
我從學生期間閱讀《黎明夫人》,出國留學看舞台劇和電影,到返國任教後,看到自己的學生畢業公演演出這部作品,一直希望有機會引介這位西班牙當代優秀的劇作家和他的作品,但相形逐漸被淡忘的文類,尤其當戲劇逐漸演變成「表演藝術」,內容形式和文學創作漸顯區隔,而不似過去傳統「純文學」文類來界定時,小語種(例如西語)經典戲劇作品要讓華文讀者認識的機會,相較小說、詩、甚至散文,能見度更低。因此,此次論壇「歐洲文學和城堡鬼故事」,承襲 2016 年五月第四場論壇「歐洲文學裡的鬼故事」,當時聽眾希望有 Part II,於是今年同在五月再推出類似的題目,不同國家的文學與鬼故事,和知音同好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