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閱讀的孤寂,《百年孤寂》中譯再出版〉,《人間福報》(The Merit Times)「看人間」,2018 年 1 月 26 日
© 張淑英 (臺大外文系教授)
西班牙語文學的世界在台灣讀者的認知意識裏很弔詭,在「眾所周知」和「一無所知」之間大躍進。說到《唐/吉訶德》幾乎人人皆知,之後,便不知道還有什麼文學作品了。最近台灣的西語書市有點熱絡起來,這一個從文藝復興時期一六O五年的《唐/吉訶德》大躍進到當代文學的是一九六七年的《百年孤寂》。如今正式授權的中文版新譯面世(二O一八 年一 月,皇冠)。台灣的出版界很少如此隆重處理一本二度出版的作品,幾個主要書市通路設計不同精美的書衣,除了導讀,還請十位名家撰寫個人創作與閱讀《百年孤寂》的心路歷程。大概也很少有這樣一部小說,可以結合許多不同領域、語言、專業的人共同討論,而且還深深影響他們的創作。
這部上半個世紀的作品,在二十世紀末時,筆者曾在不同場合大膽判斷這部小說的影響和研究熱度至少還會綿延三十年 (參酌 1999.12.12 「自由評論」〈孤寂百年的西語文學?──談西語文學之中文出版〉)。一轉眼,離完全應驗的時間只剩十二年。閱讀這部小說的樂趣在於可以輕易在台灣和中國的作家找到許多模擬的影子(莫言,閻連科,札西達娃; 張大春,宋澤萊,林燿德,駱以軍…),閱讀的親切感或同理心,讓讀者對這部來自遙遠的哥倫比亞、陌生的西班牙語的「百年的孤寂」的作品不覺孤寂,而是享受。
談論《百年孤寂》,常伴隨孿生的術語與之相提並論,那就是「魔幻寫實/魔幻現實」,它原來是來自對後期表現主義繪畫的藝評,後來被挪用來詮釋小說。馬奎斯之後,我們看到瑞典皇家學院對後續得獎者有類似的佳評,一是莫言「以幻覺現實主義融合了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一是石黑一雄「在其充滿巨大情感驅力的小說中,現實世界與虛幻深淵的連結」,可見虛實奇幻,結合歷史與傳統是文學恆久的題材。其實「魔幻」的成因來自於我們生活中對事物的認知是「不/可能、不/可信、不/存在、不/知道」所產生的懷疑、害怕與好奇。因此,小說家在不同的文化和空間成長書寫,敘述的景致會有不同的魔幻程度或真實性。
舉例來說,《百年孤寂》敘述的波恩地亞家族六個世代的家人各有離奇鬼怪的遭遇,最後都是荒謬孤獨的死亡。裡面敘述的荒誕故事有類似我們理解的「狸貓換太子」、「狼人」(月圓時分人變狼)、白蛇傳(喝了雄黃酒嬌妻變白蛇)、人可以看到鬼,感知自己將死之日或預知未來… ,這和希臘羅馬神話故事或是聖經奇蹟異曲同工,只是東西方各有不同信仰或迷信所致。沒有颱風的國家,無法理解颱風會把人捲走吹上天的威力,但是相信上帝的手會把人浮上天; 無神論者不相信神會創造奇蹟,死而復活,卻認為自己可以改造世界。吉普賽的紙牌算命卜卦,好比此間民間玩起錢仙、碟仙…。西方的神鬼誌異,東方中國文化早有《聊齋》、《封神榜》…。從閱讀中找到本土,找到自我,找到身份認同,文學作品展現民族的文化與生命,始能綿延長久,這也是《百年孤寂》四分之一世紀後中文再版的意義。
已逝詩人林燿德曾寫到:「這十幾年來哪個大學生沒讀過《百年孤寂》的某一個版本呢?」這是指 1950-1970 年代出生的學子,躬逢 1980-2000 年左右《百年孤寂》無授權中譯第一波的熱潮時期。不禁讓人想起柯文哲市長常說的「人生結局只有插管跟不插管的差別」,熟悉馬奎斯的口頭禪的人勢必聯想,他常講的就是「世界只有兩種人:拉屎(放屁)跟不拉屎(不放屁)」,或多或少顯示那個世代的學子幾乎都是《百年孤寂》的讀者。如今距離彼時已過二、三十年,再看此時的學子能否享受閱讀的孤寂。
《百年孤寂》:弒神的故事[1] ,《聯合文學》,2018 年 2 月號,頁 32-34 。
〈百年孤寂,千年之愛〉,《百年孤寂》導讀,皇冠出版社,葉淑吟譯,2018 年 1 月 8 日,頁 9-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