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7 年 5 月號 節錄導讀與作品中譯)
西塞‧埃拉(César Aira)出生於 1949 年,1975 年「後爆炸時期」 (post-boom) 開始有作品出版, 1993 年 《我怎麼成為修女》(¿Cómo me hice monja?)成名作讓他擠身歐美文壇,成為評論中拉美文學(尤其阿根廷文學)接棒好手。依此時間進程觀察,西塞‧埃拉不屬於普易(Manuel Puig,1932-1990)、阿言德(Isabel Allende, 1942-)或斯卡米達(Antonio Skármeta,1940-)的後爆炸文學時期,是 1990 年代咸認深受「影響的焦慮」*的一代,他如何在阿根廷本土文學和歐美文壇掙得一席之地,如何不斷耕耘自己的文學園地,是我們觀察拉美文學發展的重要里程碑。
西塞‧埃拉不諱言深受波赫士的影響,12-13 歲時,在波赫士尚未聲名大噪時便著迷浸淫他的短篇小說。在西塞‧埃拉心目中:「對阿根廷文學而言,波赫士過於偉大崇高。波赫士像聖母峰,巍峨屹立,充滿智慧的結晶,冰冷而光芒萬丈,完全不受現實污染」。此外,阿根廷作家阿爾特(Roberto Arlt,1900-1942)的自然主義、嘲諷、歷史刻劃和不注重結構組織的書寫,也深深影響了西塞‧埃拉的寫作技巧。西塞‧埃拉本人,對前輩作家仰之彌高,謙稱自己教學創作的守護神是普易、朗波希尼(Osvaldo Lamborghini)和皮桑尼克 (Alejandra Pizanik)。阿根廷作家塔巴洛夫斯基(Damián Tabarovsky,1967-)在他的著作《左派文學》中也特別提到,以西塞‧埃拉為首,朗波希尼、佛威爾(Rodolfo Fogwill)、利貝特亞 (Héctor Libertella)、薩野 (Juan José Saer)和畢克利亞(Ricardo Piglia)等人是近十年來帶動阿根廷文學發光發熱的健筆。尤其,不少評論認為:如果波赫士是二十世紀阿根廷文學的巨擘,那麼,毫無疑問,西塞‧埃拉就是二十一世紀阿根廷文學的明星。
《鬼魂們—當代波赫士:西塞‧埃拉傑作選》收錄埃拉三篇中篇小說,分別是〈鬼魂們〉(”Los fantasmas”; 1990)、〈風景畫家的片段人生〉(”Un episodio en la vida del pintor viajero”; 2000)和〈瓦拉摩〉(”Varamo”; 1999),從這三篇可以綜觀亦可以概括西塞‧埃拉的寫作風格,如同讀者、評論家以《虛構集》詮釋波赫士的寫作人生。從這傑作選我們可以看出西塞‧埃拉所謂「不受現實污染的波赫士」如何在他的作品中濡染。
〈瓦拉摩〉應是三篇中最能看出波赫士的技法的書寫,像是〈歧路花園〉裏余尊扣上扳機,殺了史蒂芬‧艾伯特的漢學家,用來指涉艾伯特的城市名稱; 也像科塔薩 (Julio Cortázar) 的〈公園續幕〉(”Continuidad de los parques”)閱讀小說的人,最後的境遇竟然與小說的主角一樣; 或〈手中線〉(“Las líneas de la mano”),書信的密碼一路延展敘述,瑣碎細節引伸到最後才見真章(作者自戕)。西塞‧埃拉透過〈瓦拉摩〉,再現了〈波赫士與我〉、〈《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的作者/讀者/評論者的角色。最終,西塞‧埃拉想說什麼?他想呈現自己創作的自由意志,一個「我的自述」的觀點。一切隨機應變,創作中有無限可能,浩瀚的寫作過程中,就是混雜元素的組成:「只有一直接續下去,不規則的一行又一行; 使用現有的材料,改寫密碼,直到無法解碼」。某種層次上,西塞‧埃拉除了馬拉美,更進一步,似在演繹詮釋德勒茲的皺褶論述,以及歷史內在性的重複與差異。
耐人尋味的是,瑪爾希米安和格羅索兩人在合著的《當代阿根廷文學概論》特別提到西塞‧埃拉的寫作特色,是一種「無情節文學」(反故事文學)(literatura atramática),這一個相當新的文學術語 ” literatura atramática” 反映阿根廷時下作者的寫作傾向和讀者接受度:「重文學技藝勝於故事鋪陳… 九O 年代以後的阿根廷文學路徑傾向問題的呈現與陳述,堪稱是面對過去的耗竭與未來的追尋的寫作方式」。知名評論家與學者路德梅(Josefina Ludmer ,1939-2016)對這段文字的解讀是:「強調藝術本身的自主與自治,因此無法用美學的觀點閱讀文學作品」。更新近的學術研究中,我們從 Djibril Mbaye 的博士論文讀到作者針對西塞‧埃拉作品的評析,是一種「尋找評論的創作」。皮藍德羅的《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到了西塞‧埃拉,變成「一個找尋評論的作家」。文類的混雜,百科全書式的覆蓋,作者/讀者/評論者三位一體的視角,逾越所有規範與秩序的書寫,意識型態即語言的即興投射…等等,這些論點或許可從三篇中譯文本窺知。西塞‧埃拉這廂,也有其創作的雄心:「如果說這個人不是個天才的話,他也拒絕接受其他所有的稱詞」,西塞‧埃拉文學的評價有待時間的鐮刀來取捨。
*指布魯姆 (Harold Bloom,1930-)提出的 “The Anxiety of Influence",後輩擔心前輩的影響力造成後輩超越或切割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