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berto Liang (《梁君午畫冊》),頁 12-13。財團法人臺灣文創平台發展基金會 ,2016 年 9 月 3 日。
從西班牙博士學涯時代認識畫家梁君午迄今已有 27 年。我從 「看」他的畫,到「欣賞」他的畫,從「論述」他的畫到「收藏」他的畫; 也從「翻譯」藝評家評論他的畫到自己從學術研究的角度 「寫」他的畫,深刻感受到藝術無疆界,術業有專攻,百工各業有其共通性與獨特性,那是一種跨文化與跨藝術的研究陶養、醞釀發酵、蛻變成熟、臻於善美的歷程。
人文與科技若有分歧異質之處,可能在於時間的正負向性(Tropism)。科技日新月異,汰舊換新; 人文日積月累,存舊佈新。科技趨小悅薄,人文疊大閱厚。人文與科技結合,就如南西 (Nancy)和查克 (Chuck) 兄妹各持一半的戒指,一旦合成,就是神戒的組合,巨人蘇仙(Shazzan)[1]於焉展現,魔幻與具象並肩同步。
梁君午從求學中理工的紡織專業折轉到人文藝術的繪畫領域,猶如履行迄今百家爭鳴而無定論的藝術詮釋:「藝術是一種天賦與自由」(Adolf Loos)、「藝術是一種理念」(Marcel Duchamp),藝術是「制定自己的風格與圭臬」(Friedrich Schiller)……。這些定義或來自建築師,或來自畫家,或來自詩人劇作家。然而探究本源,「藝術」(Ars)的拉丁辭源即為希臘文的「技巧」(τέχνη ; téchne),因此中古世紀對藝術家的經典詮釋是:「任何訓練有素且知所為而有所為的人」,因此廚師、園藝、建築師、詩人、畫家都是藝術家。再深一層探究,廚師、園丁、建築師、詩人、畫家均有其所見長文類,有其專精技巧,有其擅場領域,因專精擅長,故成其大,立其卓越。
再從另一個面向觀看梁君午的繪畫志業和生涯發展,可謂 「君子之於學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迄今從心所欲不逾矩。1973年他從西班牙聖費南多藝術學院取得國家教授文憑; 1974 年返國,任教淡江大學建築系,一年後旋即再返回西班牙致力創作,從此遊於藝,揮灑任我行。期間 1991 年台北市立美術館個展、中南美洲五國巡迴個展,旅西歷經四十個寒暑後,2003 年、2012 年分別受邀至嘉義大學客座、東海大學講座教授,2014 年迄今獲聘蘇州大學講座教授; 他走出已經享有盛名與安逸的西班牙,回到福爾摩沙臺灣,去到「江東一都會」美名的蘇州:從東方到西方,從國畫到西畫,從虛幻到寫實; 他受邀到文化局,到國家圖書館專題演講,[2]從畫室到教室,從教室到講堂,再學再畫再教,自我提升,也提攜後進,一個循環週期的軌道奔馳運轉,未曾停歇。[3]
梁君午從素描的基本工「每日一畫,無一日無線條」(nulla die sine linea)[4]的筆工實務與練習,勵行希臘畫家阿佩雷斯(Apeles, 352-308 b.c)的座右銘,迄今四十餘年的油畫功力,以及女人為主題的個人風格,體現了「藝術與技巧」合一的硬底實力與藝術美學。若以文學運動和特色來看梁君午的繪畫,或是單以2016年9 月的個展主題「純粹 —非具象的經驗,具象的至上感受」,審視「現代主義」(modernismo/modernism)[5]的兩種面向頗能詮釋梁君午的藝術風格,恰為具象/非具象的經驗與感受。一方面是「為藝術而藝術」(Ars gratia artis)的執著,一種唯美、高雅、細緻、崇高、浪漫的質地與氛圍,並且結合音樂與詩性三合一的藝術元素,讀畫寫詩,吟詩揚樂,音符作畫。另一方面,又接收所謂「新藝術」(Art Nouveau; 等同德文的 Jugendstil)的洗禮:高第的繁複裝飾與不對稱的幾何同時呈現這兩種「現代主義」的特色; 羅丹的雕塑〈沉思者〉、〈吻〉展現了具象的力與線條的美; 克林姆解構與象徵的女體畫,展現了抽象的沈悶美感; 而慕夏的女人,又彷彿回到過去,妝點了新古典主義的衣衫。梁君午折衷擇選了「新藝術」前哨康定斯基標榜的藝術的精神表現,讓慕夏的女人褪去綾羅,讓羅丹的女人更柔和,讓高第的繁複沈澱,職是之故,賞析梁君午歷來系列的仕女畫美體圖,無論是素描、粉彩或油畫,可以看出女人最美的年紀、最溫柔的線條,最有活力的青春,最完美的胴體,恰如詩人白居易那「身輕委回雪,羅薄透凝脂」的詩篇。
經過四十多年的磨練、薰陶、創作、突破,從畫布空間的布局到實際生活空間的挪移,梁君午的心中有一個「必須贏的人」:那就是超越自我,挑戰自我,界定自我。因此不斷從「女人」的主題中磨工,東、西模特兒競相成為他畫筆下的主角,畫布的色彩調性更「險峻」:從淺而深,從淡薄而濃厚,從表面的透明到底層滲透; 即便依循冷色系(綠、藍、紫),暖色系(紅、橙,黃),或中性色(黑、白、灰)的色彩學,他也可以應用光的亮度、明暗高低讓冷暖交替變色、撞/壯色而效果造極。且看近期的畫展「純粹 —非具象的經驗,具象的至上感受」,每一幅底色幾乎都是深、濃、暗、厚,迎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的裸色、灰、白色彩,光影對比強烈,女體更加堅毅、狂野,尤其紅色的應用到極致,直教人想說:「女人:妳的名字叫紅」;[6] 厚層的基底沒有線條,卻有平行或垂直的波紋刻痕律動; 俐落的姿勢,彷彿體操與舞蹈的融合,濃稠乾淨的油彩,立體透視的平面,畫布空間裡有空間,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平整均勻,定睛凝視,唯有屏息。若要用其他譬喻以理解,那就像柔軟的毛筆寫下氣勢磅礡、剛毅遒勁的書法,從碑林的石刻洞悉手腕與筆墨的力道; 像舉起輕盈的羽毛球拍,打出過網勢如破竹的球路,這是梁君午具象與抽象的「畫的純粹」,而非「純粹的畫」。正如史提拉(Frank Stella)研究畢卡索時,他提出畢卡索關注的重點:「畫布的空間和布局必須展現畫的純粹,換言之,畫布的空間,畫中的氛圍不能徒/塗有顏料,如此則變成「純粹的畫」,那麼美術館的四面牆或是儲藏室的書架隔板比比皆是。」一言以蔽之,旅西四十餘年來,話梁君午的畫,說人物,看哥雅; 說靜物,看安東尼歐‧洛佩茲(Antonio López),自能看出渠從潛移默化、耳濡目染之中走出梁式風格之工。
梵谷說:「未來的畫家勢必是善用色彩的藝術家」。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省思十九世紀末梵谷的預言,已經超越且回到未來。西班牙「不定型繪畫」(Informalismo)大師達比耶斯(Antonio Tàpies),創作諸多抽象作品,而終其一生,以《真實為藝術》(La realidad como arte)論述繪畫的本質。達比耶斯欣賞十七世紀清初的畫家石濤,以他的「畫家要面向現實,蒐盡奇峰打草稿,創造自己的藝術意境」期許當代藝術,冀望西班牙再創藝術新天地。綜觀這些大師言論與作品,我曾經用〈傾瀉之間的剎那與永恆── 梁君午素描展〉[7]論述梁君午的素描作品,如今再次援引並改寫英國浪漫派詩人畫家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天真之歌》(Auguries of Innocence),用「一畫一身體,一色一世界」詮釋梁君午的繪畫與女人的具象、精神與意境。這詩句不僅是西方,也反映了東方的信仰與藝術哲學。
[1] 引用 1967-1969 美國卡通影片情節,取阿拉丁神燈的故事背景,在台播出盛極一時。
[2] 梁君午於台中文化局、蘇州大學分別演講〈如何欣賞一幅畫〉,〈畫家筆下的女人〉,以米羅、畢卡索、哥雅畫作為例,講解觀念、構圖與色彩運用。2014 年 10 月 29 日於國家圖書館演講〈虛實相生,跨越中西:王農的畫藝〉。
[3] 參酌張淑英,〈繪畫的詹納斯–梁君午的奧林帕斯神殿〉 (“El Jano de la pintura–El Olimpo de Roberto Liang”),《梁君午》(Roberto Liang)[畫冊],長春:吉林美術出版社,2010 年 1 月,頁 91-93(中文); 頁94-98 (西文)。
[4] 參酌張淑英,〈傾瀉之間的剎那與永恆── 梁君午素描展〉,「寫‧意 ── 具象、抽象,隱性、顯性的對話 」,梁君午素描展畫冊,台北:台灣文創平台發展基金會,2013 年 11 月 9 日,頁 10-13。
[5] 西語的「現代主義」指承襲法國高蹈派、象徵主義的文學思潮,風行於 1882-1920 時期,高峰期為 1896-1916。英語的「現代主義」指的是 1924 超現實主義宣言之後的前衛新藝術。
[6] 此詞靈感來自 2006 年土耳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罕·帕慕克(Ferit Orhan Pamuk)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Benim Adım Kırmızı),小說恰與畫家有關。
[7] 參酌〈傾瀉之間的剎那與永恆── 梁君午素描展〉,「寫‧意 ── 具象、抽象,隱性、顯性的對話 」,梁君午素描展畫冊,台北:台灣文創平台發展基金會,2013 年 11 月 9 日,頁 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