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皇家學院 (RAE) 4 月 21 日公布外籍對等院士的消息後,我一直沒有時間可以「專心地」為這件榮譽大事開心,心中惦記著接下來的國外活動和會議行程。
4 月 25 日上完課,趕緊驅車回家,趕著晚上的飛機抵香港。分秒算得恰當,一刻也不容許耽擱。我總認為,每個階段,每個時刻都有恰確特定該完成的事,當時間與事情不吻合的時候,很多時候不是事倍功半,就是功敗垂成。
抵達香港,出了關,夜裡九點多了,香港雖近,這次也才第四次造訪,相較許多台灣—香港往來頻繁的朋友,我似乎算是稀客。看到長排的計程車依序前進,我走向「市區」的區塊排隊,另外兩排好像是九龍和新界。一輛的士緊隨上來。記得在台北招呼計程車時,通常招了手,車停了,一定上。後來聽朋友說,如果發現車子太髒亂,或是氛圍不對勁,最好找個和善的理由婉拒上車。我向來不擅長這種事,因此,來到面前的事物,也就隨遇而安,兵來將擋; 或者說,不習慣也只會自己忍受。
繁華的香港黑夜也悠悠,金黃的路燈閃爍,的士裡走出一位皮膚白皙、感覺有點年紀的司機先生,頭頸些微彎曲,但不算駝背,耳邊掛著我稍後才發覺的不知是助聽器還是什麼先進耳機,他要我先進車裡,手托著我的行李上車廂,還好不是很重。之後他啟動引擎,驅車前往我的目的地,這一路我們的對話不多,但不是一來一往溝通,而是各自表述 (喔!是因為來到了一國兩制的地域嗎?)
我直接跟司機伯伯說飯店的英文資訊:「司機伯伯,我要去 XX 飯店,YY 路,ZZ 號」。我講了幾次似乎沒回應,或者是他老神在在,遂伸手將書面資料趨前遞給他,他沒回頭,只說:「待會兒到了再說,我也不知道在那兒」。機場這一路到市中心之間,每輛車子都神速不說,馬路似乎也特別幽暗,我坐在車子裡把玩手機,面板的燈光顯得特別明亮。「妳在看地圖啊?」伯伯快速閃個頭問我,隨即又看著前方。車子裡頭聲音傳輸效果其實不太好,可能是外面車子速度快,的士本身的效能也不是特別好,引擎聲音或是車外風的雜音都聽得到。「妳在看地圖啊?」伯伯重複第二次時我才隱約聽到。我以為他擔心我不信任他,趕緊收起手機說:「沒有,沒有,沒有 wifi。您有導航吧?」他嘟噥自語說:「我也不知道飯店在那兒,等到了市區再找」。
如果是年輕壯年司機,我心裡可能會嘀咕說:「怎麼這麼不專業」。
伯伯的皮膚很白,但感覺不是健康白。我從後面望著他的手背握著方向盤旋轉的力道,有點勉強,有點用力,有點要過度施力才能駕馭左右旋轉的態勢。當車子直驅進入隧道後,我竟然心生害怕:是哥德誌異小說看太多嗎?還是平常我自己開車就最怕進入隧道的恐懼感移情?還是看出了的士司機伯伯的某種脆弱?
出了隧道,伯伯左手放開方向盤,一邊揮手,一邊有點往後示意,要我注意聽的樣子:「你知道我今年幾歲了嗎?我今年 87 歲了!我要是不出來開車,在家裡沒事幹,悶著慌,腦袋會壞掉……」。
西班牙語有句俚語說:「當一位幸福的無知者」。我先前的害怕沒有經過證明確認,無知,因此心情還算穩定、放得下心,這下聽到「我今年 87 歲了」,頓時膽顫心驚起來了。我是不是開始產生偏見了?還是,常理判斷,理智讓我產生疑慮了?還是,從一開始到現在的單向溝通讓我確認了一定某些地方有問題?我回話了:
「伯伯您 87 歲了?您怎麼可以出來開計程車?」 「啊!!! 伯伯,小心,小心,您超車小心,您差點撞到旁邊的計程車…」; 「啊!!! 伯伯,開慢一點,不急,不急。」
我連續講了這些話,伯伯沒理我。
「伯伯,您聽得到我說話嗎? 伯伯。」
的士伯伯略為回個 30 度頭,大概用眼角餘光看看我。我設想他聽到了。
「剛剛那車子要換車道不換車道地,左右搖擺,害我不知道要往那邊超車,差點撞到。是他的問題。呵呵,妳剛剛『啊』的好大聲。」
話畢,來到一個螺旋大彎道,伯伯的雙手彷彿也跟著螺旋轉,手背的皮膚彷彿麻花捲,扭著方向盤一路彎到底。我的腦海裏怎麼想起多年前影星傅聲(歌星甄妮的先生)開保時捷在清水灣車禍身亡的事故…..
「伯伯,這裡彎道好陡,轉慢一點,不要開太快。伯伯,您聽得到我說話嗎?要是有平交道,您聽得到火車聲和警鈴聲嗎?」我一手抓著車子掛鉤,一手抱著手提行李,似乎要語無倫次了。忽地,發覺雙手冒汗濕漉。
腦袋瓜亂紛紛,竟然胡思亂想:前兩天才聽到膺選皇家院士的好消息,都還來不及高興一下,難不成就要在這兒魂飛魄散嗎?
進入市區,伯伯開始喃喃自語。好像說,「這街道好老舊,不熟,沒來過,那來飯店啊?耶,這兒幾號啊?看不清楚。飯店是幾號啊?」
我看著伯伯一邊開,一邊要略微側轉低頭看兩邊的路牌時,車子彷彿跟著搖晃,掌控有點失調,我趕緊接話:
「伯伯,您開車就好,我來幫忙看路牌。現在這兒好暗,街道很窄,不像是會有飯店的樣子,您就繼續往前開。我看到路牌會告訴您」。
「哎呀!好像不是這兒。哇!還要很遠,這裏才 100 多號,妳說飯店幾號啊?」
顯然,伯伯沒理我。迎面又一輛大車來。
「啊!伯伯,注意前面……」
我知道司機最討厭別人指揮開車。只是自從 “87” 的數字出現以後,和一些驚險,以及的士伯伯對路途的陌生都讓我疑惑。
「前面好像就是了。再看一下路牌。」
出了狹窄的街道,馬路豁然開朗,飯店就在轉角。下了車,拿了行李,的士伯伯走出車子,他沒有零錢找,直說 5 元不拿了。我一面道謝,一面仍不忍心地說:「伯伯,您不該出來開計程車的,您可以做別的比較安全的事; 您的家人怎麼放心讓您出來開計程車呢?」
伯伯終於導正他的臉朝向我,我看到了他耳邊掛著東西(仍然不確定是助聽器還是耳機)。他一臉不知是無辜,還是無助,還是無奈。我又問了一次:「伯伯,您聽得到我說話嗎?您家人呢?」
他點點頭,拿下行李,注視我一會兒,然後跟我說再見。
已經十一點了。進了飯店,才注意到同仁關心的簡訊:「Have you arrived safely at the hotel?」
平常覺得只是問候語,此刻覺得 “safely” 這個字多溫暖。猛然發現,雙手還是濕答答,「驚」出一手冷汗。
如果 87 歲是事實,該向他致敬。如果 87 歲是事實,我認為 —可能有點殘忍又無奈 —這個年紀 (87),這個時間(夜晚 9-11 點),路況不熟,不宜擔任的士司機。每個年歲都有它的階段任務,錯失了或錯「施」了就是錯誤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