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2012 年到現在,我已經三年沒有做馬鈴薯蛋餅給學生吃了。以往是因為聖誕節的氣氛,會藉節慶介紹西班牙飲食文化,順便做國寶菜之一 「馬鈴薯蛋餅」(tortilla de patatas)給同學品嚐,通常是給西文一的學生,因為人數多,約莫 50 人左右。閩南語俗話說「多人好吃咪」(人群聚集,東西好像跟著好吃起來)。而且,同學第一年學習西文,新鮮感和好奇心特強,用飲食解說文化,吸引同學學習語言,頗有激勵催化效果。
這近三年,可能因為稍微忙碌,加上授課減免,沒有西文一、西文二的課程,也就將馬鈴薯蛋餅的心情暫時收拾起來了。連女兒們都抱怨說:過去想吃馬鈴薯蛋餅,一年才有一次,現在得要等同學修基礎西文才吃得到了。何時再聞馬鈴薯蛋餅撲鼻香?
不過這最近半年來,我卻做了三次馬鈴薯蛋餅,都不是給學生吃,而且,不知怎地,連自己吃了都讚不絕口,彷彿廚藝大躍進一樣。想想做了二十幾年了,已經 「爐火純青」,還要怎樣更上一層樓嗎?原來是想做馬鈴薯蛋餅的心情和對象讓它的味道、口感和質地產生了化學變化。
我想到自己也做飲食文學研究,除了食材新鮮,當令產品,還要時間從容,保存恰當,吃的時間合宜,溫度適中,重要的是心情恰當,做給誰吃的想望更是重要,那烹飪起來,所有的元素都會跟著舞動跳躍,西班牙文說:「比跳佛拉門哥舞的響板還要快樂」(más alegre que unas castañuelas),在品嚐的當下,就會深刻記住吃下那一口的永恆回味。
四月底,在 OIA 工作四年餘的法籍同仁說他六月要離職返回法國,畢竟巴黎也是他的故鄉。得知消息當下,就像所有突發的災難、震驚或意外一樣,是沒有辦法當下反應的。他這幾年來在 OIA 擔任絕大部分各類的英文工作,勝任稱職,樂在工作; 為人彬彬有禮,師長稱讚有加,給外賓的印象極佳。雖然大家常說一個工作崗位上,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但是想到他要離去,就像斷了臂,一時不知如何重整身體的機能。
之後,我們保持平常心和步調一起度過最後兩個月。大概是最後一、兩周了,可能是為了回應我送他一份離別的禮物,他聽說我愛烹飪,有天提了兩大袋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送我,說是特別到天母的家樂福去採購,因為那區外館多,販賣的「舶來品」食材相對多樣。看著他溫文的臉龐,突然帶點憨厚稚氣,眼看著手提的東西就要垂地,我接了過來。
那天回到家好像是晚上九點多了。我將兩袋放了地,「鏗鏘」一聲,隨即突發一個念頭,我騎了腳踏車到附近的家樂福,買了馬鈴薯、洋蔥和蛋 (平常我喜歡在住家旁的傳統市場買,但是晚上傳統市場收攤了),立刻做起馬鈴薯蛋餅。我記得十餘年來的聖誕前夕,做給學生吃時,也都是晚餐後這個時間開始做,彷彿離隔天的時間越短就越好吃、越新鮮似的。而當時心想,不用多言語,行動勝於一切,我用不捨的心情當夜做下一個蛋餅,回謝他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和這兩年來共事的合作。平常我們說盛情厚意,「親自動手做」的心意最感動人了,因此,我這次做馬鈴薯蛋餅的心情不是像做給學生吃 —猶如「佛拉門哥舞的響板那樣快樂」,而是給一位即將離去的同仁,細心用手掂掂份量,用蛋汁穿透切片的馬鈴薯,封住感謝與依依離情,又希望他鵬程萬里的不捨。而這不捨,似乎更加攪亂七上八下的心情,平添笨拙,當我將蛋放進腳踏車籃子,踮踮腳步正要助騎回家時,車頭竟然打彎,摔的我兩手趴地,一打蛋只剩兩顆沒破,蛋餅還沒做成,蛋液已經灑成一地。這大概是馬鈴薯蛋餅的心情外一章了。
為什麼是馬鈴薯蛋餅呢?因為它是西班牙美食的標記,也是最能識出我的學術專業所來地和形象的符號。
兩個多月後,再一次,我又想到要用親手做的馬鈴薯蛋餅去表達我的心意。這一次,吃錯藥,真糟糕!還是睡太少,累昏頭?早上好端端,還參加兩個活動,怎麼一下變成病人兒。不該忘了吃早餐就出門,不該在胃機能不佳時喝已經涼掉的咖啡,在類似空腹的狀態時吃頭痛藥。結果一步錯,步步錯。鐵牛突然變成消了氣的皺氣球,躺在擔架上當病人。醫生、護士、同事、同仁輪番上陣。我說我沒事,只是吃錯藥; 我說我很好,只是起不來; 我說可以走,只是要躺下。這是什麼「番話」?久病無孝子,病時才知知己誰。
剛好就是週末了,想想該如何向這些認識跟不認識,卻一樣心思照顧我的人?我又一時興起,做幾個馬鈴薯蛋餅吧?這次我用救命的心情做了三個馬鈴薯蛋餅。因此,我削馬鈴薯皮時,斟酌再三,不讓刀削掉過多的皮肉,片馬鈴薯時,像拿手術刀一樣,輕輕搓磨,薄片切割,像醫師護士慢慢斟酌等待,每隔一段時間觀察我的狀態一樣,我也慢慢等待,每隔一段時間掀開鍋蓋,看看馬鈴薯片鬆軟的程度。三個蛋餅兩個半鐘頭,一個給同事,一個給同仁,一個給醫務室。希望他們嚐到時,感受到我呵護馬鈴薯蛋餅的心情,一如他們照料我一樣。送出這一天剛好有個大活動,前夜做馬鈴薯蛋餅時,還得分點心思準備講稿。沒想到這馬鈴薯蛋餅輾轉位移,竟連遠道而來的外國友人都品嚐到了,啊!「這西班牙馬鈴薯蛋餅真好吃!敢問廚師是何人?」隔天收到這樣的訊息時,我已經遠在大不列顛了。遠方的家鄉傳來美食知音,工作更帶勁了。
一個半月後,忽地,有一天,看到 Facebook 留言說,高中同學要北上開小學同學會,希望可以藉機也跟高中死黨聚一聚。附帶條件說:「請妳做西班牙馬鈴薯蛋餅,餐廳允許帶外食」。我想到這些高中死黨從好些年前就在 Facebook 看過我的馬鈴薯蛋餅,我說要做給她們吃,空頭支票不知有幾回了。這回趁一位要北上,總該兌現支票了。過去我們口口聲聲說要再見,要聚聚,如果她都專程上來了,而我們近在北部的人卻托詞不見,那些「真情摯語,往昔情深」的文字都只不過是不想身體力行的空話,若在可以實踐的那一天頓時食言而肥,讓一切可能化為烏有,而下一次,又何能說出「惦惦念念就想見一面」的話呢?
因此,我答應在週末上台北,也答應做馬鈴薯蛋餅,本來想做一個在餐廳分食,後來想給三人分帶回家,後來又想想,何須在意那一點時間,就做三個吧!不在餐廳吃,讓他們當伴手禮帶回去。這一做,是過去青春歲月發酵嗎?是多年來情誼越醇越濃嗎?是在意引以為傲的廚藝破功嗎?我怎麼比平常花了更多的時間將馬鈴薯蛋餅翻來覆去呢?這一次,厚度倍增,翻面當兒,竟還軟 ㄉㄨㄞ ㄉㄨㄞ搖來晃去,顯然是蛋液多,馬鈴薯量多,多到需要更長的時間去凝固、去封煎。這三個蛋餅用了三個半小時,破了我的馬鈴薯蛋餅烹飪時間記錄。熱騰騰放一口唇舌間,不忍太快吃下。哇!美味香醇,口感極佳!蛋中有薯泥、軟泥中有洋蔥絲,蔥絲滾在薯片裡,薯片中有蛋香,蛋香傳深情,吃一口,細細品嚐三十餘年層層疊疊累積的友誼。
回首說從前,話當下,誰是誰不重要,只有「你是我好友」。
死黨同學小心翼翼,分將馬鈴薯蛋餅帶回家。一個從台北拎回台中,竟然還秤重:原來我拎了三個將近 4 公斤的馬鈴薯蛋餅到台北。我要她們以「正襟危坐」的方式提領馬鈴薯蛋餅,不可歪斜,不可施壓,不可變形; 回家後需加熱,肚子飢餓時才吃。
聽到好友紛紛傳來稱讚好吃當兒,心情真是「比佛拉門哥舞的響板還快樂」!這三個馬鈴薯蛋餅的心情是為友誼而做,想到西賽羅的《論友誼》,有友如你,不枉此生。
沒想到這半年來我做了 8 個蛋餅 (其中一個是剩餘佐料留給自己吃),都不是給學生吃。總有機緣的,那天再回到西文一,與學生共享西班牙馬鈴薯蛋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