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六月六日前後,總是忙碌:畢業典禮旺季,期末考逼近,升學就業諮詢,端午節假期偶而摻雜湊熱鬧,還有臨去秋波的學術研討會或演講,加上酷熱的夏至即將扣門,外在的環境和內在心靈的調適都處於緊繃狀態,好似茶壺的水已經煮到沸點,不趕快關掉瓦斯爐的火,水就要衝出壺蓋將爐火熄滅一樣,弄溼了爐子,火熄了,裡外還是一樣燙。因此,我對這個日子總是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情,常常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那就是國中時候,電視「週末電影院」看過一部印象十分深刻的影片 — 諾曼第登陸《六月六日斷腸時》 (D-day, The Sixth of June)。這部 1956 年上映的電影,描述 1944 年二次大戰末的戰爭愛情片,我看到時是 1977年,今日回想起,已經是二次大戰後 70 週年。感覺就像所有的戰爭愛情片那樣淒美哽喉 —《齊瓦哥醫生》、《北非諜影》、《英倫情人》… — 哭不出來也吞不下去的淚水凝結在顏面神經的某處,讓人看到你臉上噙水的表情時,莫名所以不知所措 ……
一件事情依樣斷腸了許久,前拖牽籠來到了今年六月六日,心情盪兩端。如果用貼近的健檢來比喻,一方面像是沒有麻醉的大腸直腸癌篩檢,管子貫竄半身你全都知,穿腸破肚,緊塞咽喉儼然就要窒息,魂斷歸天一樣,然後發誓再也不做這種檢查了。另一方面就像是麻醉後的無痛篩檢,麻醉和醒來之間像睡美人被王子一親芳澤甦醒過來,毫無間隔感,然後無事一身輕說,喔!原來可以如此美好。
六月六日就要結束的午夜,正要登機前往美國參訪,即將關機的那一刻,夏令的西班牙時間是時差慢台灣六小時,我收到書商朋友傳來一封簡訊:「Luisa, 看到你的論文刊登在六月號的 Cuadernos Hispanoamericanos,書店剛收到期刊,我幫你留一本。」 哇!那穿腸破肚幾近窒息的忍耐與等待,瞬間變成無痛篩檢的舒暢。苦撐了兩年,我的「美女不忠」的論文本尊 — “Las Bellas Infieles: Guillermo Valencia, traductor de poesía china” (〈美女不忠:巴連西亞的中詩西譯〉)終於熬出頭面世了。《拉美筆記》(Cuadernos Hispanoamericanos)這本期刊,創立於 1948 年,已經走過 67 個寒暑,是西班牙歷史悠久的學術刊物,也是學術社群、普羅大眾閱讀最廣的刊物,可能也是美國的西語領域最容易見到的期刊。難能可貴在於它是月刊,既要學術,又要準時,又要守住「能讀」的品質和品味,知性與美感兼具,而且是人文藝術期刊必要之 ” I ” (A&HCI)期刊。
〈美女不忠:巴連西亞的中詩西譯〉 這篇論文的靈感已經是遙遠的年代,始自構思博士論文題目時指導教授建議的文本細目,他們總覺得東方人做東方研究最貼切,論理抒情和語言理解較無障礙,且有說服力,對指導教授而言也較具學術裨益。當時我沒有做,覺得時間不對,能力不足,在我對西語/拉丁美洲文學還沒有吸收學習到一定的學術溫度時,我不想、也沒有膽量回頭來做中國文學,何況還要用西語撰寫、評論甚至翻譯。
但是,我一直放在心上。我想學術研究也要有階段性,如果過去泰半多用中文撰寫、研究西語文學,讓本地的讀者認識西語文學的概況,現在該多用西語引介、研究中國、台灣文學,讓西語讀者認識華文文學的精髓。如果過去為了升等,為了研究計畫而與時間競逐,現在是不是可以不汲汲營營,好好端出屬於自己專業語言的論文,向西語讀者傳播?當然,我深知,西語學術的宿命,在我們的生活圈中或學術界,其實比滄海一粟都還要渺小,隱形無影; 我想起西班牙小說家米雅斯(Juan José Millás)的小說,有「地獄三頭狗」怪獸的學術指涉:有些固守本土,當地頭蛇; 有些盛名在(海)外,家鄉不聞問; 有些是「我忽視你,你就不存在」; 有些是,再差,也是屹立不搖的山頭霸主。
但是,我一直放在心上。如果還有一點熱情,一點執著,就要用西語人樂觀的心情面對:「壞天氣也要好臉色」 (Al mal tiempo buena cara),或是效法魯本‧達里歐 (Rubén Darío)那首膾炙人口的詩篇〈春天的秋之歌〉 (“Canción de otoño en primavera”):
罷了!儘管歲月無情
我對愛的渴忘無止盡
白髮蒼蒼我仍要攀緣
薔薇玫瑰盛開的花園
……
金色黎明依然屬於我!
於是,我在有知覺的忍痛折騰和麻醉無感通體舒暢的槓桿中試圖找到平衡點,開始思考學術研究的成果,究竟是為了立即顯影,讓研究計畫的生命得以延續的證明?或是接受時間的拖磨,讓它的內涵實體在不同的疆界、在對的場所出現,給對的人看見?今天的學術界,每個人、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學術訴求、需要和壓力,在有限的學術生命中,總要有些時刻不是「訴求、需要和壓力」的自我實現,若非,則該要有蝮蛇螫手壯士斷腕的抉擇和勇氣。
我一直放在心上。博士畢業返國後,我就帶回了已經絕版,只能影印的巴連西亞(Guillermo Valencia ,1873-1943) 將近 900 頁的全詩集,我忘了我曾經分幾次去圖書館「分屍/書」影印,過去曾有四次機會想做他的《契丹詩選》(中國詩選,Catay)西譯研究,最後都鎩羽而歸,因為幾經對照,遲遲找不全他所翻譯的中文原文詩。我也曾請教了幾位中文系的先進,結果牛頭不對馬嘴,不是查無此人,就是查無此詩。2009 年我在科技部的學術研習營講「殖民與翻譯」時,我引用了 17-18 世紀「哈法風」所標榜的法國譯界盛行的「美女不忠」(belles infidèles)理論,即「重雅不信」,獨尊「好品味」,倡導譯者有修改原文的權利。摸索中,我好像找到理論的支撐,興奮地想要重拾我的 Guillermo Valencia 研究,同時再翻出 Guillermo Valencia 倚重的法譯中詩 《玉笛》 (La Flûte de Jade,1879),同樣是泛黃的影本,2012 年 5 月,旅西 20 多年,長期做中詩西譯的陳國堅老師寄給我幾首他從西班牙國家圖書館影印的詩篇,我梳理出「美女不忠」的前因後果及脈絡,在 2013 年 7 月亞洲西班牙語學會國際研討會(AAH)中以專題演講方式發表。那現場,我好像慷慨激昂,台下東西方的西語人似乎也受震撼,彼此像從詩中感受到「同命相憐/連」的氛圍:台灣‧中國‧西班牙,曾經「國破山河在」的歷史記憶與傷痛。
之後,就是漫長的修改與等待。要任時光溜走,論文不見聲息依然苦守,還是要快刀斬亂麻,抽身換東家?學術倫理的規範是投稿人誡律首要!要時時刻刻心繫惦記?還是就放手拋諸腦後吧?繼而再思:要什麼?急什麼?追求什麼?腦筋清楚了,也就雲淡風輕,海闊天空了。
因為時間漫漫,也慢慢,因此,在 3 月號的科技部《人文社會科學簡訊》刊登我的〈譯世界 ‧ 注台灣 ‧ 饗大眾 —科技部經典譯注成果講座〉報導時,我遠在西班牙 Salamanca 開會,便迫不及待用翻譯理論的 「美女不忠,信言不美」當標題,在網頁部落格側寫一篇心得。而如今,後記寫前傳,真正 「美女不忠」的意念源頭論文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
巴連西亞 (Guillermo Valencia)是哥倫比亞現主義詩運動的先鋒,也是知名的演說家和政治家,兩度競選總統失利,就像畢生政治運動細胞活絡的聶魯達 (Pablo Neruda)一樣,最終讓人懷念的是他的文學、他的詩作和譯詩。巴連西亞在巴黎結識現代主義之父—尼加拉瓜詩人達里歐,詩意詩境擬仿法國象徵主義和高蹈派的格律,他善用十四音節詩句,將之分成兩段七音節,對應中文的七言; 也很巧妙用五音節對應五言詩,其他民謠風的八音節、或是現代主義雕琢的十一音節更是游刃有餘。他既創又翻,「重品味」,將某些異國情調的唐宋詩詞內化成西方文化意象,翻譯起意境深遠的中國山水、宮廷嬪妃與歷史人物,又異化迻譯,以求圓神,內外游移之間,自然如龍鱗雉尾般優雅細緻,抑揚頓錯、重音押韻或意象隱喻,再不忠誠,仍教人亦憐亦惜,亦讚亦嘆。
《中國詩選》(Catay)收集了36 位詩人共 106 首詩,時間雖縱貫兩千多年的中國詩史,主要集中在唐宋幾位名家。巴連西亞自述對中國的了解是:「中國人書寫就像他們畫屏風畫一樣,像刺繡一般:投以沉著、專注、謙卑、優雅的心情儀態」。《清明上河圖》的西班牙文就以 Catay 為名,而 Catay 原意是邊疆族裔契丹,卻是歐洲所認識的中國的代名詞,元朝蒙古族、成吉思汗的叱吒風雲,威震歐洲,東方主義的想像或譯/異國情調就因為「美女不忠」而一直偏讀綿延迄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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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畫詩(“écfrasis”)
杜甫 〈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
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
壯哉崑崙方壺圖,掛君高堂之素壁。
巴陵洞庭日本東,赤岸水與銀河通,
中有雲氣隨飛龍。
舟人漁子入浦漵,山木盡亞洪濤風。
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
焉得并州快剪刀,翦取吳松半江水。
¡Diez días en pintar una montaña!
¡y otros, para fingir un farallón!
Sí. El auténtico artista no trabaja
sin una dilatada previsión.
Uang-T’sai no va nunca de carrera.
El monte de Kuen-Lún lo conocí,
sólo al mirarlo. De Pang-Ling los muros
precisé, sin dudar, cuando los vi.
Aquí el lago Tchung-Ling que se derrama
En el Gran Kiang cuyo feliz raudal
se aleja hasta perderse. La arboleda
trema bajo el poder del huracán.
Agrúpanse las nubes. ¿Quién podría
llevar el pescador a su mansión
antes que la tormenta se desate?
¡Oh gracia prodigiosa del pintor!
Si yo pudiera, le cortara al lienzo
un menudo fragmento, nada más;
y allí el Reino del Uh me llevaría
y el Sung dorado que me dio la paz.
2015年7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