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
2014 – 2015 跨年前後連續吃了一個月的藥,接力賽看了三位不同醫師,都是不同的病。 曾跟同仁玩笑說我的綽號是「鐵牛 2 號」(我的母親是正宗 1 號),如今鐵打的身體也禁不起天天「嗑藥」。期末考考完,當下決定「換藥」— 以「眼服、心服、腦服」取代口服藥。因此,請假幾天 (有了行政工作才知過去放假多享福!),飛到西班牙 —mi país favorito – España — 「移地研究」。
年前投遞一個研討會的論文摘要已被接受,那是把醞釀好幾年的想法付諸文字、化為行動。沒想到原來單純的電影議題,因為「心太大」,加上原著改編、互文小說總共三個文本,讓這篇論文幾乎「跛腳」:小說和腳本國內圖書館都沒有典藏,缺乏是常態,只是原來我太樂觀,連西班牙竟然都絕版了… 馬德里書店的好友告訴我:可能得去西班牙國家圖書館借閱或影印。
「這種事」好朋友也做不來,「職業學生」或是做研究、寫論文的人,因為專職、較常在圖書館走動,才有可能耐下心來借書、印書。
尋書三部曲 (後設小說理論三世界)
我想到了去年九月用一夜半日陪我遊走石榴城 —— 格拉那達(Granada)的魏欣(Xin Wei),她正在寫博士論文,因此厚顏就請她幫忙了。提出請託當兒,她正和大夥兒齊聚在馬德里太陽門「跨年、倒數計時、吞葡萄」,告訴我隔天就回格拉那達,但過幾天還會再回馬德里,可以到圖書館打印:「老師,别急,这事儿交给我吧!」 (可能的世界)。看她頗篤定接下所託,心中一股輕鬆感,心上石頭落了地,彷彿書已到手。過了幾天,收到她來信說:「嘻嘻,老师早,就是告诉你一下 ,老师需要的两本书都到手了」,我訝異她的搜索工夫、時間效率和影印速度,有點不可置信,原來「書在掌中」的愉悅感躲(踱)了起來 (真實世界的 「虛」)。「老師,赶上新年二手集市,我就去瞅了一眼; 结果还真有,人家就给留了。不用影印啦!另外一本书差不多这几天也能搞到手」。「結果還真有」不禁讓我喜出望外,好似那沈睡許久的人醒來,看看周遭、摸摸身旁的人,不敢相信這世界是真的 (想像世界的「真」)。
咖啡續杯:
為了這兩本書,也因為魏欣不負所託,或者,因為我九月的「殘念」— —直想再見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一面,刻意託付魏欣做這件惱人也煩人的事,卻讓她兩下子解決了。沒有這兩本舊書攤的二手書,信守承諾的她鐵定要分好幾天、好幾次才能印完全書; 而原本尋書三部曲的心情峰迴路轉,這回鐵定要做一件事的人是我 –「乘著歌聲的翅膀」那樣愉悅 — 親自跑一趟格拉那達去取書。
有了九月的經驗,距離馬德里約 420 公里的格拉那達車程不算遠,一路看吉訶德的故鄉、以及他所經過的路線 —— 三毛作詞的遍地「橄欖樹」的曼恰平原(La Mancha),沿途巴士還提供免費 WIFI,那得閒來寂聊!(其實沿途我在閱讀一本行將出版的西班牙作家的中譯小說,要寫一篇導讀評論。)
魏欣前一天告訴我:西班牙寒流來襲,格拉那達下了一整天大雨,還有冰雹,要注意防寒……
抵達格拉那達時,完全沒有之前敘述的天候,雖是 6 度的氣溫,冷鋒(風)打在臉上,有種豁然清醒的爽,金黃的陽光散灑藍天,登到九月曾經走過的觀景台 (Mirador de San Nicolás),遠望內華達雪山(Sierra Nevada),趁著最後的夕陽映照,透過枯藤老樹的影子輪廓,一賞雪峰粉紅嫩白的景致,身旁許多無法辨識是觀光客或當地人也擁簇一團(這是剛過完聖誕年節的淡季呀!),捕捉搶拍最後的晚霞雪景,那是詩,那是畫。
這回魏欣帶我走了不一樣的路,走往阿罕布拉皇宮山腰路,去見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格拉那達人民感念這位美國大使,也是散文家,有了他的《阿罕布拉皇宮的故事》,讓格拉那達更浪漫迷人,更舉世聞名,更永垂不朽; 讓旅人紛至沓來,一尋歐文筆下的世界奇景 —— 阿罕布拉皇宮的傳奇軼事。1991 年齊邦媛教授利用休假、在柏林自由大學講學結束後來到西班牙,為了一圓她多年來在外文系教授的文學作品選讀課 —— Tales of the Alhambra —— 馬德里和格拉那達一天飛機來回,探尋阿罕布拉皇宮的迷魅/媚。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齊教授,她殷殷期盼,鼓勵我這個尚在攻讀「小語種」博士學位的「年輕人」。她離去時,我買了 Recuerdos de la Alhambra (《故宮舊情》) 的吉他專輯卡帶送她 (當時好像還沒有DVD 呢!),讓她在悠揚吉他弦音中感受阿罕布拉皇宮散發的歐洲的東風。
這回再次來到格拉那達,我惦記著去年九月參加研討會時,下塌在 1936 年內戰前夕,詩人羅卡遭逮捕槍殺的「瑪利亞‧克莉絲汀娜飯店」 (Hotel María Cristina),當時我在飯店寢室臨街的窗前,喝著我帶去的 掛耳包咖啡,同時寫下長槍黨暗殺羅卡的密語文章 —— 〈羅卡的咖啡〉。我告訴魏欣,時間再倉促,怎麼樣都想再回到憲法大道見羅卡一面,要跟他的雕像合照,跟他說隔別五個月,我又回來了。當時夏末初秋,我穿一身「綠意」打扮的模樣,(羅卡的著名詩作〈夢遊曲〉(”Romance sonámbulo” )一開始就是 〈綠啊,我愛你綠 / 綠色的風,綠色的枝枒 / 船在海上行駛 / 馬在山上奔馳〉)如今已是厚衣圍巾裹身,再次坐在他身旁。而清瘦不高的他,魂歸將屆80載;手執《吉普賽故事詩》(《西班牙浪人吟》,Romancero gitano),不因時光天候變化,堅執悠然坐在那兒,讓行經的人崇敬,也讓人為他的悲淒命運心疼。
我想睡一會兒
一會兒,一分鐘,一世紀
但是我要大家知道我並沒有死
我的唇有金製的糧倉
我是西風的一個小朋友
我是我的淚水濡濕的廣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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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了以後
請將我跟我的吉他
埋在黃沙裡
我死了以後
在橘樹園
和薄荷叢之間
我死了以後,
如果你們願意,請將我
葬在風向標上
我死了以後
見到了詩人,拿到了書; 彷彿我的翻譯研究有了新的靈感; 也彷彿從傳說的黃金國出來,滿心歡暢捧著魏欣交給我的兩本舊書,想像中如此艱難,真實中得來如此容易:那是因為有新人/有心人一樣堅執的心,為我尋覓,我這顆對西班牙語文學的心依然彌新的舊人,情溢乎辭,珍惜感激。
離開格拉那達的午後,天空澄黃湛藍的色彩漸次褪去,一大抹黯淡烏雲凝聚,周圍粉白灰黑層次褶疊,雨滴斷斷續續落下。隔天聽說更冷了,下雪了。莫非來前,羅卡用手上的詩托/拖住了大雨,借用短暫的時刻,頂著陽光迎我前去石榴城,再續一杯露天咖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