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裡對人生歷練的劃分,好像少了一個「回憶」的年齡:人生是從什麼年紀開始,在身心健康的狀態下,提起興致追憶過往,訴說過去點滴呢?什麼時候開始迫不及待要掀開記憶的匣子,散灑往事任它飛奔?
我,好像到了這個關口了。看到隧道這頭的光,有個念頭要鑽進去探勘,慶幸還沒看到另一頭的出口,不然這時光隧道也未免太短,那就無需言語文字,內容可能空洞、乏善可陳了。
今天要回憶、要重整、也要嚴肅以待,讓這個看似微不足道,卻大有可觀的文學創作 —極短篇— 展現它的生命力,延展它學術面隱性的爆發力和能量。因為,就一眨眼間,我發覺已經20年了。
1983 年我參加輔仁大學西班牙暑期遊學團兩個月回國後(應該是改變/奠定了我的志業的方向),開始固定閱讀《讀者文摘》西班牙文版(Reader´s Digest 的西文名稱是 Selecciones)的「笑話集」:因為篇幅都不長,趣味雋永、需要熟記的單字量也不大,心忖閱讀再怎麼痛苦也不會持續很久(這是我現在上課常跟同學說的,我們上許多短篇小說、短篇故事,有些相當難閱讀,但是因為篇幅不長,再怎麼痛苦也是有限,一定熬的過去,因此鼓勵同學咬緊牙根細心閱完)。這些笑話集有些寓意深長,不只是搏君一笑而已,它是一篇篇極短篇的文學創作。
《讀者文摘》之後,我開始搜尋作家或合輯形式的短篇小說集(Antología /Anthology)de cuentos),但是這些短篇其實都很長,與其說是短篇,算是中篇的形式了。學生時代上課的文本傾向文學史的脈絡理解比較多,文本都是文摘或選輯。例如,長詩也許只讀幾段,小說只讀某章,戲劇作品某一幕… 很少有時間和能力閱畢全文 (加上當時西班牙語那來的中文翻譯文本呢!)
真正開始閱讀拉丁美洲文學應該是研究所以後,但是所謂「爆炸時期」的大師都是「大河小說」之類的創作者,擅長短篇創作的有阿根廷的波赫士 (Jorge Luis Borges)和柯塔薩 (Julio Cortázar)。然而,初次接觸,就是這兩位「世界級超難懂」的作家,要讀懂這兩位的傑作真是難比上青天,即便今日,閱過無數次,每回還是要一再反芻,才能更入佳境。
在馬德里讀博士班的時候,有天下課,經過路邊書報攤,看到一本文學雜誌的封面寫著 maestros de microrelatos (極短篇大師) 的專輯,喜悅當下,眼珠子扭動的太快,差點轉不回原來的位置,但是還是看清楚了,那雀躍之心,激動的快感,猶如一箭射上青天火花四散的燦爛。我從那專輯按圖索驥,不當是功課,沒有時限的壓力,也不是不當回事那樣可有可無,就這樣常/長掛在心上,一種永遠未竟的甜蜜包袱,偶而找到就一頁一頁影印,無法在書店買到(原因大概是:極短篇,大師不為也,因此寫過、出版過就變成絕版貨,只能見諸圖書館書庫了),就這樣,日復一日,我能夠找到的極短篇和作家都差不多蒐集到齊了,好似珍愛的蒐藏品,在閱讀中自得其樂。
因緣際會,1996 年聯合報副刊邀我翻譯西語極短篇 (聯副長期刊登中文極短篇創作,並且舉辦多屆的極短篇文學獎),並希望不定期但持續性地翻譯刊登。再一次,西班牙求學時期那一箭沖天的喜悅彷彿沖回台灣,心情再次悸動震盪了一番,我又開始當時那種不算是功課,但是一定要做; 要當一回事,但是不必有念茲在茲忐忑不安的心情。就這樣,翻啊翻…. 一直翻譯,一直刊登,直到 2002 年。霎時,又是 6 年的時光,約莫翻了 110 篇,這期間還有「程咬金 —中時《人間副刊》來邀了幾篇」。驀然回首,不知道是什麼時間、什麼心情、什麼動機持續 6 年去做了這件讓我滿心愉悅的事,尤其是中西文並用,尤其是翻譯。
2007年,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個專欄又復活了,其實應該說,是我復活了,因為 2003 年後我停頓了,2007年「我又回到我的尋夢園」,只是網路、人事、編輯、報業…. 都經歷了「大革命」,翻譯了 4 個月後就真的告別西語極短篇專欄了。雖然,後來,好像還是有希望恢復這個專欄的「呼喚」,但好似隨著風輕飄遠離,真的好像是「可有可無」了…
2001 年我到台大任教後,發覺沒有西語系本科的學術單位資源相對稀少,教學上也有點「百廢待舉」之感,因此,請輔大的研究生黃俊耀(Daniel Huang; 據我所知,他現在是 Microsoft 派駐上海的工程師)幫忙將百餘篇的極短篇以中西文對照方式做成網頁,一方面可以溫故知新,一方面可以自己反省,也讓閱讀者指正,藉著中西對照不斷改善翻譯品質,同時提供學習者閱讀的文本。
這些極短篇,是我的珍藏,但從來沒有「藏」著,西語國家何其多,優秀西語作家如繁星,精采作品滿星斗,但這些極短篇真是我的最愛。
<螞蟻的手搭在巨人的肩上>(《聯副》 2007 年 3 月 10 日)
<西語文學精品:關於拉丁美洲極短篇>(陳義芝評,《聯合文學》 2007 年 2 月 23 卷 4 期 頁 112~114)